今年到现在,它是豆瓣评分最高华语片。
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故事。
一支上了“年纪”的曲调。
人和妖的感情,戏曲的腔调,混装一起竟有了“新瓶”之感。
说的是,最近影院一股清流《白蛇传·情》。
Sir前不久推荐过,它可是首部4K全景声粤剧电影。
说是粤剧,却吸引了青年粉丝无数。
如果非要挑一点茬Sir会说……
电影中,白蛇和青蛇唱念做打,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但这是从戏曲专业上说。
从“妖”的形象上说,传统舞台操作,毕竟做不到电影能做的事。
说到做“妖”。
华语片世界如果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没错,银幕公认的好“妖”,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徐老怪,徐克。
要说他,Sir可就不困了啊。
其实何止是妖,纵观他的电影,可以说齐聚了妖、魔、鬼、怪。
(哪怕是打引号的“妖魔鬼怪”,也都是徐老怪的拿手好戏)
△ 《龙门客栈》《龙门飞甲》《狄仁杰之通天帝国》
所以什么叫开山鼻祖。
就是他拍了,后人就灵感爆发了。
如今什么国产大片标配的“好莱坞特效团队”;网络大电影封面各式各样的美女妖精;气血尽虚的国产奇幻片......可以说都是偷师徐克。
来,今天补干货。
说说徐克的“40年妖怪发育史”。
01
你的常态是走,人家的常态是飞
为什么徐克被叫做徐老怪?
别误会,不是说他爱拍妖精,而是说他的电影风格,构思奇巧,天马行空。
《锵锵三人行》中,窦文涛问:
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是不是经常做飞的梦?
徐克答,对我来讲,飞(才)是正常的。
△ 你们地球人不懂
因为飞,所以风格才怪,因为怪,所以才有了风格。
但这种风格不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它是系统化的,包含各种元素各种类型——
故事的怪诞,人物个性的怪癖,类型上的怪武侠和怪都市传奇,以及与众不同的充满于对白和行为中的怪趣味。
(本文聊到的“徐克作品”,不会严格界定为徐克导演作品,也包含他以幕后其他身份重度参与的电影。)
但是喜欢飞的人,一上来总是会走“弯路”。
弯路也是路,在旁人看来是失败,但自己懂那就是积累。
很多人以为徐克是拍武侠出道,不知他最早拍的,其实有邪典味道。
早期三部电影,《蝶变》《地狱无门》《第一类型危险》,都是集邪典与怪诞于一身的作品。
好听点,叫“香港新浪潮”,直接点,叫“混乱三部曲”。
第一部关于江湖中的蝴蝶杀人案,主角却是个不会武功的书生,这在当时的香港武侠片中算是难得一份。
第二部,说的是吃人村庄。
嗯,是真吃人。
菊椒男孩曾是这部片的铁粉,天天看这种飙血和锯大腿……
第三部,主角是几个做炸弹客的反社会少年。
总结起来都是:嚣张乱世,人魔不分。
你问徐克搞这些干什么?
要知道,不管艺术的哪个分类,新人出来了,总是要挑战传统的。
传统是主流,那么新人往往就要显得非主流。
结果?
当然阻碍重重。
比如《第一类型危险》,一度被禁映,随后是各种删减、补拍。
另一方面,创作者和市场也存在无法忽视的关系。你冲击主流,就是某种轻视受众;你的大胆,往往换来市场的冷淡。
Sir说过,人的年轻时代,往往有两个必经阶段。
一,初生牛犊不怕虎;二,穷则思变。
穷了,才知道磨砺个性,才知道尊重机会,眼里才有趋势,才有同伴,才知道改变。
徐克没有丢掉附体的妖怪,他只是把它们的小脑袋摁了摁,摁进了更深的口袋。
随后,他加入新艺城,开始拍摄喜剧片。
怪,开始人畜无害,古灵精怪。
但对徐克来说,这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习惯了飞的人,你让他走,大概率是不过瘾的。
为了飞得更稳,他开始总结教训——
拍人,在人的地盘拍;拍鬼,也去鬼的地盘整。
啥意思。
就是找准了商业的当红类型,再做自己的菜。
90年代,电影有两个容易火的类型。
一个是武侠,一个是奇幻。
先找准赛道,再一点点释放骨子里的不安分因子。
于是在徐克手下,武侠,成了“新武侠”,奇幻,更是成了横空出世的新类型。
后来你知道,他拍的那些片,成了国人共同的青春回忆。
02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徐克生的
中国五千年文化源远流长,有多少只鬼,没人知道。
有多少只有名气,也是个天文数字。
有名气,还要美,还要颠倒众生(牵动观众的不忍,共鸣,遗憾)……这种妖就有数了。
徐克,很快看上了一只。
小倩。
虽然《倩女幽魂》的导演是程小东,不过如果你懂看,那些缥缈神秘的奇幻身影和动作风格,其实已经有了徐克烙印。
小倩的形象凄丽哀婉,毕竟据说一开始的演员属意的是中森明菜。
仙女落泪,我见犹怜。
彼时的徐克,已经将观众放在心中把玩很久了。
观众是一种什么存在?
说难难,说简单也简单。
拍妖是妖,观众打哈欠……拍妖不是妖,观众的精神就来了。
所以,将“鬼”拍成“仙”,是徐克选择的出口之一。
反过来成立吗?也成立。
青蛇白蛇这种,属妖,但老实的塑造,往往都是往仙操作,毕竟正面人物,又有悲情故事。
但徐克还是徐克。徐克反其道而行之的结果是:
继续加重妖气。
扭腰成行、浪情调笑,一个小小调整,同时站在过去和未来无数创作者的肩膀上。
所以看多了,Sir也摸到了一点门道。
徐克不是在做妖,他追求的是妖中之“妖”。
这个妖,靠的是意外,惊喜,突破,靠的是脑中一次次的“起飞”。
如此,才能让你印象深刻,辗转反侧睡不着。
徐克用不用技术呢?
当然用。
但一般人用技术吧,追求一个酷炫,追求的很多是盲目的大,盲目的吵,盲目的眼花缭乱……看了这么多技术特效烂片,Sir可以负责任说一句:
烂片特效之丑,就和天上落的雪花一样,没有一种是相似的。
技术是一把刀,用的好不好,要看握刀的人。
握刀者徐克,他有三个资格。
一个,是会飞的想象力,一个,是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支撑,还有一个,是好莱坞怪兽电影、特摄片和漫画的影响。
说到传统文化,这一直是徐克想象力飞行的重要起点。
同样听到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别人想的只是86版《西游记》开头。
但徐克会从头想起——到底怎么翻这个跟头?是翻了两秒钟还是两小时?
徐克喜欢翻书,古史典籍。
《蜀山传》中,林熙蕾饰演的人头鸟身“赤尸”,在《山海经》中就有记载。
“赤尸,虞也,有女子方浴月,有五采之鸟,人面有发。”
二是靠放飞想象。
比如白蛇和青蛇的设计理念。
按照徐克的要求,白蛇“头顶生角”,而青蛇则“两侧有翼”。
白素贞修行千年,距离归位仙界只一步之遥,所以形态更接近龙的体貌,故以用犄角体现法力高强。而小青修行较短,兽性未消,所以放任顽皮,于是就以类似眼镜蛇的造型突出刁钻野蛮。
△ 图源:巴塞电影。《青蛇》美术指导雷楚雄先生手绘青蛇原形设计稿绝版图
徐克说:“传统流传的那些奇观,要从真实世界里寻找可能性。”
再说第三个来源,怪兽片,特摄片。
《倩女幽魂》中,徐克引入了欧美特效制作的整体流程来规范团队,树精姥姥满是人头的真面目,就是从日本特摄电影中获得的灵感。
东方的神秘主义色彩在两种东亚文化的交错融合中,更显奇诡灵异。
妖魔鬼怪,在徐克笔下各有千秋。
鬼可以拍成仙,妖可以拍出灵,魔可以拍成人,人也可以拍成魔。
那怪怎么拍?
徐克突出的,是个“兽”字。
现代观众的猎奇心,被徐克吃得透透的……动物园什么都不稀奇对吗?那就让你看点稀奇的。
在第二部《倩》中,蜈蚣精挥舞着巨大钳子,破土而出。
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隔壁就是奥特曼剧组。
另一只怪,则像是从哥斯拉剧组请来的。
△ 《新仙鹤神针》中的千年火龟
这时的徐克,虽然无法让怪匹配想象力,但已经足够碾压观众的“动物园式期待”。
共同特征是丑陋、巨大、破坏力强,带来直观的压迫性恐惧。
新世纪后,徐克似乎更偏爱 “密集型”和“触手系”的怪兽。
技术继续在进步。
到了《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怒目天王,真的全身上下都是眼珠。
以及,那个红毛丹一样的触手怪。
很多老派香港导演是排斥技术的,而徐克一直与技术并行。
1983年的《蜀山:新蜀山剑侠》,就是香港第一部用特效拍的武侠片。
徐克也引领开发了武侠片“好莱坞模式”——
《蜀山:新蜀山剑侠》,找来的是《星球大战》特效团队(未来的工业光魔),专门负责视觉特效。
“人家有飞船、死光枪,空间拓展得这么大,我们又怎样看自己的特技呢?这是我拍《蜀山》最大的动机。”
说到底,特效虽然不是电影的内核,却是电影的时代进步之腿。
再往后,徐克如飞的想象力继续插上翅膀。
怪兽、魔兽风格更突出,特效运用繁多,配合影院的技术升级,视觉冲击更强大。
当然,工作量也以几何数倍增。
举个例子。
光《神都龙王》的片尾彩蛋,就有整整23张概念图。
有九尾狐、青铜战士、九鼎神珠......
丑陋的真实,魔幻的惊悚,暴虐的恐怖。
有意思的是,徐克的放飞,里面总有一种尊重在。
中国式妖怪虽然有西方怪兽的体态行姿,但谈吐文化还是浓浓亚洲风,每一个妖怪的背后,你似乎看得见《封神榜》《西游记》。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应用到银幕上,就是徐克的技术哲学,也是国产大片的新路径。
03
书山有路妖为径,学海无边怪作舟
说到中学为体,我们来聊聊徐克到底读了什么书。
也许从小的徐克,就习惯了用妖魔鬼怪来为中华的神话传说、宗教故事破题。
这也是为什么,由妖及人、由邪至正的奇情内涵,往往是徐克电影内核——符合传统志怪小说的叙述逻辑和三观。
《四大天王》中的怒目金刚,灵感来自《神都龙王》结尾概念图之一。
徐克会带着双重标准去看待它:
“就像一种权威跟最高力量在监视你,会让你在心理上受到很大威胁。怒目金刚出现在狄仁杰的世界里,也代表狄仁杰在种种压力下,还是一个被监视和控制的棋子。”
设计之初,它原本是迦楼罗的形象。但为了适合徐克对狄仁杰心态变化的描绘,最终几易其稿,材质从木头、到石头、到金属,甚至该不该有性格,都被反复琢磨许久。
进而呈现出这样一个略带密恐、却暗示狄仁杰内在黑暗的形象。
Sir对徐克塑造的那个邪派方士特有印象。
它仿佛来自小时候看的连环画,绣像画。
其中糅合了道教、武侠、江湖卖艺、方术幻术、机关暗器......总之样样都是老祖宗那儿来的。
配角团,异人组,是这一组想象力完整发育的结果。
乍看个个奇形怪状,但细看那些道士、书生、老妪……你要么会想起《八大剑侠传》,要么起码也会想起金庸的叮嘱:
行走江湖,最忌讳的就是和尚、尼姑、乞丐……
貌似跳出了妖魔鬼怪的武侠与方术,其实还是妖怪逻辑。
在《四大天王》里的方术,突出的是视觉效果,所以追求炫目的法术幻术。
人使出了非人的术,是什么?
还是“妖”。
当人与妖合体,宗教文化就成了徐克的倚仗。
反派团体封魔族与异人组不同,它的根源文化是印度教、佛教密宗。
唐代密宗起源于印度教,所以《四大天王》里的封魔族也洋溢着印度style。
印度式浓烟,漂浮的迦楼罗、印度教圣物瞻波伽花、怒目金刚……
封魔族打败了异人组,隐隐让人感觉在应和历史——密宗传入中国后,道教式微。
老百姓有句老话:不怕怒目金刚,只怕眯眼菩萨,说的也是这。
眯眼菩萨,喻指禅宗——片中的圆测(阮经天 饰)。
所谓“法相庄严”,多数创作者很容易被这个词影响或干扰,想起庄严的宝刹、华美的袈裟……
但徐克不一样。
他想起的,是菩提树下、杂草丛生,其中端坐一位苦修人。
而大部分流传的故事里,禅宗都是破幻的。
不管法相还是魔相,都千万不要着相。
你看,你都熟悉。
50后生人的徐克,像一个和蔼叔叔,负责任地把中国几代孩子的想象力具象化了。
小时候的他,也许和你看的是一样的连环画和绣像小说。
大梦做了五十年,一转眼已白发苍苍。
04
徐克之前巨人交棒,徐克之后尚无来者
说一个小八卦。
生于海丰的五条人,其实是徐克老乡。
海丰只是徐克祖籍,他其实出生在越南,随家迁去香港,后来青年时代又跑去了美国。
所以中国对于徐克,一直是一片遥望的乡土。
因为遥望,所以诞生了奇幻的想象之美。
让徐克这一份情怀接上地气的,是整个香港七八十年代的大氛围。前有胡金铨、张彻、李翰祥……浓浓的传统文化渗入了彼时的香港电影,巨人的肩膀上站着后来的徐克。
而说到这几年的徐老怪,Sir的遗憾有两个。
一大,一小。
大的,是前几年他的“得意”之作,2017的《西游伏妖篇》。
徐克入行以来,就想做关于西游的电影,这部片又是众人期待的两位大神合作,另一个是星爷。
上映后,口碑不怎么样。
但Sir觉得,有点小冤。
这部戏其实说起来,是徐周二人的一次“铤而走险”。
故事是商业的,形象人设也是,唯独结构不是。
其实想做票房,老老实实按着好莱坞套路走,精心编排一个悬念大故事即可。
但徐周二人也许为了表里合一,完整表现中国传统,采取了类似章回体的结构。
开头一个小故事,讲三分之一篇幅,等观众兴趣被勾起来,突然枪头一转,进入了新的故事……(冤。都看过《西游记》,里面很多章回不就是这个叙事套路,但拍成电影大众就不习惯)。
好在这一次的妖,看点又有新意,属于“徐周混杂”。
比如孙悟空,有徐克要的兽性,也有周星驰喜欢的魔性。
红孩儿,有徐克喜欢的蒸汽朋克风,也有周星驰喜欢制造的暴虐校园中二。
Sir说的小遗憾,也来自这——
像徐克这么懂妖的导演,以后看谁?
今天倒是看到个短片,一看就是国产新生代作品。
几个画面,就透出了一股浓重的妖气。
镜头随水面缓行,水中风波制造氛围。
突然窜起的巨兽,几乎占满画幅,形成压迫感。
以及诡异的人兽同体。
仔细看下去,比故事先吸引人的,是这同样强烈的影片风格。
开篇就是几句《山海经》,说明故事也是脱胎于传统文化。
看似大气挥毫,又隐隐透着点邪气的水墨风格。
还不止,看看这个画面,第一个映入脑海的是谁?
Sir想到的,是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
不止是标志性的短画幅黑白画风。
还有运动中的群体状态,人物背景中的落雨,以及低垂乱颤的树枝。
一个画面就诠释出动图的凌厉。
下一秒,就更熟悉了。
斗笠,急马,长柄刀。
徐克的武侠世界又鲜活起来。
打住,看到这么几个难得讲究的画面,Sir忍不住兴奋。
还是赶紧说说故事。
就得从那妖怪说起。
这妖怪,被当地人称作“夹人虫”,有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钳子,平常生活在水里。
传说这夹人虫不仅会吃人,而且人一旦被它咬了,就会跟着一起妖化。
更致命的是,它还是个两栖怪物。
有钳子,会夹人,还两栖,这莫非就是......
你没想歪,这“夹人虫”,就是螃蟹。
现在的人都爱说一句话,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究竟这个人是谁?怎么就吃上了?又怎么有了螃蟹的名?
毕竟不流口水地说,这“夹人虫”的确看起来又吓人,又危险,还自备装甲。
作为一部短片来说,质量绝对在线,颇有点徐老怪从前的风格。
精神内涵更是异曲同工。
某种意义上说,徐克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冒险大胆地在香港影坛开创了一片新天地。
无论任何时代,不论是艺术、科技等领域,都是靠“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带领,不断发展前行,注入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