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朝辉 董存发
在世界文化交流的历程中,特别是来到中国传教的西方早期传教士,非常推崇讲故事(story telling)的形式、内容和筹资能力。但真正决定故事讲述成败的关键,是承担“传教士”角色的“故事员”。1930年梅兰芳访美的最重要故事员当然是梅兰芳本人,但也离不开另外两位故事员——齐如山和张彭春的助攻与配合,这是一出京剧之外的“三人转”,缺一不可。
四大名旦(出自《梅兰芳珍藏老像册》梅兰芳纪念馆,2003年)
(一)无可替代的梅兰芳
首先,梅兰芳所独具的几个素质无人可比,更无人可代。
第一,精湛的京剧表演艺术。作为中国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不仅京剧功夫一流,而且他在男扮女装、超群唱功、优美舞姿等方面,彻底征服了美国观众。用戏剧的形式讲故事,既少了无聊的废话,也增强了故事本身超越种族与文化的穿透功能。在美国观众眼里,梅兰芳的头、颈、肩、手、腰、眼、袖和舞台行走的动画,都表达出“一种纯粹的快乐”(a sheer joy),所以,观众需要一个晚上只看梅的眼睛,另一个晚上看他的手,再一个晚上看他在舞台上移动时自由的美丽动作(free beautiful motion)。[1]
梅兰芳《贵妃醉酒》剧照(出自《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第二,博采众长、吐故纳新的杰出能力。梅兰芳的兴趣爱好并不局限在京剧,自幼喜爱文学和艺术,尤其是,梅兰芳广交学界和各界朋友,梅宅一直是“谈笑有鸿儒”,常与京剧理论家和导演艺术家切磋演艺。而且在交友与交流过程中,培养了一种闻过则喜、不断改良的能力。这种与时俱进、不断革新的特质,既能适应和顺应美国观众的喜好、促进京剧在美国社会的本土化,也能保持京剧形式、内容和剧目在坚持原味中,不断创新,而这种平衡传统与创新的能力,正是一个故事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苏格尔(A. E. Zucker)在他的《中国戏剧概论》(The Chinese Theater)就认为,“梅氏深受西洋艺术的影响,他把现代进步的戏曲原理吸收到中国旧剧里面去,但却没有损及中国旧剧古色古香的传统”。[2]
第三,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品性。出生梨园世家的梅兰芳具有忍受权贵欺凌和金主剥削的耐力与情商,而且一旦从艺,不管碰到怎样的艰难困苦,绝不放弃。例如,为梅兰芳联系剧场和演出打前锋的司徒雷登校长秘书傅泾波,突然在梅启程美国前几天来了一份电报:此间经济危机,请缓来;第二天,傅又来电:“如来要多带钱。”经过长考,梅兰芳以少有的激动口气说:“走!”“欢送会已开过,舱位定了,如果临阵收兵,将传为笑柄。”然后,梅突然提高了声调:“这是一次冒险,但我必须拿出勇气来冒这个险。”[3]梅兰芳在从日本到加拿大的远洋客轮上,经常听到轮番演奏的美、英、法、日四国国歌,但就是没有中国国歌,对此,梅兰芳召集团员表示,“不必过于愤慨”,我们需要“身修而后齐家,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才能太平。若是人人能够如此,我们的国歌,自然有在全世界奏演,使全世界人民肃立致敬的那一天”。[4]
美国政界、商界、戏剧界等盛情招待梅兰芳团队访美(《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第四,待人接物的谦卑与处世为人的低调。梅兰芳作为一个当时年薪高达75万美元的戏剧名角,竟然言谈举止如此温良恭俭让,深得美国观众的赞许,极大地强化了文化外交的亲和功能。[5]他在纽约访问期间,毫不吝啬地利用演出间隙的时间,最大限度地与美国公众见面、互动,几乎每天都在学术聚会、时尚接待、社区餐叙之中度过。在纽约之行的告别晚会上,梅兰芳表现得“极其礼貌和温和,慢慢地绕过长桌,认真地看着外国人的脸,把他惊人的柔软的手伸向所有其他的手。他没有错过任何人。每一个人他都以庄重的态度打招呼”,尽管“他看起来特别疲惫”。[6]这种名演员与观众一一握手的情景,“是一种非常受欢迎和重要的交流方式”(a tremendously popular and important engagement)。[7]同时,梅兰芳谦虚学习的态度和能力,也得到广泛赞誉,应验了中国文化所崇尚的海纳百川的心胸。这种得体的谦词和谦卑的肢体动作,又是一个优秀故事员所必不可少的。
第五,激发美国人好奇心与共情的能力。必须承认,很多美国人是怀着好奇心来看梅兰芳的戏,这种好奇心一方面是来自东方主义的神奇、迷幻和迷思,另一方面是梅兰芳自身的独特魅力,因为梅兰芳给美国人的印象总是优雅和美丽、庄重和温柔,能激发美国人无限而又纯粹的想象力。
一则小故事:1924年5月19日,泰戈尔在北京看了梅兰芳为他专场演出的《洛神》,地点是在北京开明戏院,看完后的第二天,泰戈尔用毛笔在一柄扇子上,用孟加拉语写下了一首可以传世的诗:
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
语言的面纱
遮盖着你的容颜;
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
缥缈的云霞
被水雾笼罩着的山峦。[8]
泰戈尔真的不懂京剧,但他与京剧和梅兰芳出现了心灵的共鸣,因为中国的京剧就是善于表现“景生象外,意得空中”,“于无中得有,在虚里显实”。[9]所以,心灵相通,是艺术的独特功能,我们从中国人陆九渊的“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想到了英国人休谟和斯密的同情共理和共情的能力。这一点,也是梅兰芳成功的最重要一点,他所表现的真善美爱的温度,美国人感受到了。一个没有温度的演员,是无法传递任何热度给观众的。
梅兰芳与旧金山市长握手(选自《梅兰芳珍藏老像册》梅兰芳纪念馆)
(二)齐如山的鼎力相助
除了梅兰芳本人的主观努力,这台京剧故事的成功离不开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齐如山(1877-1962)和张彭春(1892-1957)的珠联璧合、鼎力相助。
梅兰芳与美国著名戏剧家贝拉斯考在纽约。后排为:左一黄子美,左二张彭春,左三齐如山。(出自《梅兰芳珍藏老像册》梅兰芳纪念馆,2003年)
齐如山曾在清末的同文馆学习德文、法文和俄文,三度游历欧洲。辛亥革命后,曾任京师大学堂和北京女子文理学院教授,对戏剧和戏剧理论颇有造诣。齐如山于1913年与梅兰芳相识,自1916年后的二十多年,齐如山深度参与了梅兰芳十多个剧目的编排与改良,并与梅兰芳合作,旨在“恢复古典戏剧的精华”(restoring classical stage properties)和“复兴历史京剧”(reviving historical drama),“由于齐的博识和导演(erudition and direction),梅卓越的表演艺术得到很大提升(greatly enhanced)”。[10]1919年和1924年,齐如山两次陪同梅兰芳访问日本,提出中国京剧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新论。自1920年代初开始,历经六七年,全力为梅兰芳赴美演出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包括了解美国民情、准备传播资料、联系美方各界等,既主管行政、财务和人事业务,又负责梅剧的改良与提高。
梅兰芳访美演出舞蹈图谱 《贵妃醉酒》(《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梅兰芳访美演出舞蹈图谱《廉锦枫》(《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齐如山首先通过接触美国来宾,在北京大力宣传梅兰芳和京剧,并利用餐叙和茶叙的机会,向外宾介绍京剧戏台的规矩与做派。齐如山“相信这种无意的宣传,所生的效力,比那正式的鼓吹,要普遍得多”!十几年来,这类聚餐与会谈约有八十余次之多,被招待的外宾也高达六七千人。文化的核心是“人化”,这种社交机会帮助梅兰芳寓文化传播于招待之中,杯、盘、盏、箸皆为中国文化传播的载体,而且以笔墨山水、写意花卉来讲解中国戏剧,更能表达中国绘画与京剧的相通,因为它们的用笔、举止动作、言谈表示,大多是“由像真演进为美术化”。
《洛神》剧照,出自《梅骨芳华-梅兰芳极限片集》谷粮编著,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
《梅兰芳全集》第7卷 傅谨 李斐叔游美日记
同时,齐如山利用广博的社交关系,常给驻各国的官绅通信,向留美学生供给材料,鼓励他们给当地报馆通信宣传。在访美两三年前,齐如山专门出资聘请两位美国通信员,请他们时常与美国各报馆通信,并在每封信里附上梅兰芳一两张相片,导致美国登过梅兰芳消息的杂志,不下几十种,其中寄到梅兰芳家里的美国杂志,就高达三十余种。另外,出访前两年,来自美方要求获取梅兰芳照片的来信总有几百封,“这也是宣传渐渐发生效果的一个明证”,更体现了一位文化外交故事员的效用。
出自《梅兰芳珍藏老像册》,梅兰芳纪念馆,2003年
出自《梅兰芳珍藏老像册》,梅兰芳纪念馆,2003年
为了防止参访成员游美出洋相,齐如山非常注重出国培训,毕竟,一人出错,满团皆输。所以,齐如山提前三四个月推进的出国培训,包括衣食住行的美国规矩。为了熟悉美国人的吃饭习惯,还实地排练了几十次,并请了著名外交家傅泾波等来教英文。所以在美国期间,梅剧团成员“并没有见笑于外人的地方”。
最后,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赠送外人的礼品至为关键,这也是传播中国文化的最好借口与方式。对此,梅剧团精心选择了几大类礼品。一是磁器,专门烧制,印上梅兰芳相片,并有梅花和兰花各一支,作为梅兰芳的标志;二是笔墨,刻上梅兰芳的名字及相片;三是绣品,这是中国特有的艺术,也为多数外人所迷醉,并绣上梅兰芳的姓名,锦上添花;四是美术图画,专门聘人画了二百多张中国戏剧图画,梅兰芳还亲自画了二百多张写意花卉;五是扇子,梅兰芳亲自画了一百多把扇面;六是照片,印了五六千张梅兰芳的戏装相片,还制作了团体徽章、标志、旗帜等。在封箱的前一天,还特意告诉团员,谁也不许带私货入关。结果,梅剧团成员很自制、自重、自爱,在锁箱查验时,没有一点私货,保证了在美国入关、验货期间,也没有任何麻烦。[11]
(三)张彭春的导演功力
除了齐如山之外,另外一位帮助梅兰芳讲述京剧故事的功臣是张彭春。他于1910年成为第二届庚子赔款学生,入读美国克拉克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于1915年获得文学硕士和教育学硕士学位。1916-1918年在南开学校任职,1919年再赴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1924年获得教育学博士。1923-1926年回国,担任清华学校教授兼教务长,期间认识了梅兰芳,并参与了梅兰芳访美的一些咨询事宜。1929年再度赴美,1931年任教于芝加哥大学。
所以,张彭春并没有与梅兰芳同船赴美,而是在梅兰芳于美国首都华盛顿表演之后,在后台见到梅兰芳。张明确告诉梅,很少美国人能看懂他的京剧,张的这一观感得到当时美国新闻媒体一则短讯的印证:“观众对演岀的各方面多少有些茫然”(The audience was somewhat in the dark as to what it was all about)。[12]梅兰芳当即邀请张担任梅在美国演出的总导演,这是梅剧团第一次建立了导演制。[13]
相较于齐如山,张彭春更加了解美国文化,更懂中美戏剧的异同,也更具有学术水平和国际观念。《纽约时报》曾经评论道:张彭春关于中西戏剧的比较,十分通俗易懂,因为他说,尽管中国戏剧的音乐是“乐器更少、音调更少”,但中国音乐希望每个音调都有“更多的个性和意义”。[14]《纽约时报》还专门提及,在一次有200多位来宾参加的、美国摄影家协会主办的午宴上,来自北京南开大学院长(Dean of Lankai University at Peking)张彭春博士(Dr. P.C. Chang),精妙解释了中国戏剧与西方戏剧所表现的不同的细微之处(finer points)。[15]根据孟治博士的回忆,当时的百老汇和梅兰芳互相之间毫不了解,只有张彭春既了解百老汇,又了解梅兰芳。张彭春相信美国观众能够接受熔歌、舞、剧于一炉的中国京剧艺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能够互相补充”(supplementary)。[16]梅兰芳在美国演出的成功,更证明张彭春的判断,京剧与西方戏剧虽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是仅凭直觉,西方观众完全能够欣赏京剧艺术。[17]
尤其是张彭春的英文水平可以帮助梅兰芳对外代言,这是齐如山不能企及的能力。当梅兰芳在纽约49街剧院首次公演时,张彭春身穿燕尾服首先登台,用英文介绍中国戏剧的组织、特点、风格和动作所代表的意义。而且,梅兰芳参加演出前后的各种应酬、聚会、聚餐、拜访,都离不开张的参与和组织。张还介绍了许多美国著名的戏剧家(如斯达克·杨Stark Young,1881-1963等)与梅兰芳见面,并与梅一起解答对方提出的各种问题,提升了交流的深度。
(三)两位故事助讲员的珠联璧合
所以,梅兰芳走向美国和西方的最大幸运,是结识了齐如山和张彭春两位朋友。例如,当年每次演出前,杨素(Soo Yong)小姐的讲解词就是张彭春和齐如山两位共同拟定,由杨译成英文再经张教授审定,对美国观众理解京剧艺术起了很大的作用。1946年上海《海星》杂志评论道:梅兰芳在“国际间宣扬最得力的,则为齐如山及张彭春两教授”,齐如山的“捧梅兴趣,可谓十年如一日”,本来梅兰芳的大名不出古都,但得齐如山推广,使得“梅氏之剧艺,方为外洋人所激赏”,所以“齐氏实为梅氏造成国际成名之一大功臣也。梅氏也对于齐氏,亦师事之唯谨”。同时,张彭春博士留美多年,回国后,“以英文文字,在美国报纸杂志上宣扬,所以梅氏赴美,张氏亦为随员之一,梅氏载誉回国,且博得文学博士头衔以回,据说:皆由于张氏一人在美活动之后果”。[18]
陪同梅兰芳访美的秘书李斐叔和《梅兰芳游美日记》 手稿
对此,有学者总结道,“梅在十八岁时与齐结交,是梅艺术生涯中的最大幸运, 也是梅在四大名旦长期相互竞争之中,能够始终名列首席的重要原因之一”,同时,“当梅进入而立之年,能够经常切磋演艺的师友又增加了比梅只年长两岁的张彭春”。而且,在美期间,张彭春还以比较戏剧学者的身份,与梅和齐“相当广泛地观摩了西方戏剧”,使梅见识了“外国舞台上所能显示的新形式和风格,但又一刻没有被它们所迷惑”。1970年代在台北出版的《谈梅兰芳》里认为,美国归来之后,是梅兰芳充分发挥天才、创造舞台典型、举手投足恰到好处、达到平生艺术巅峰的原因之一。[19]
尽管有学者指出,齐如山与张彭春之间存在瑜亮情节,因为“由于生活、教养、艺术见解不同,对于剧目选择、剧本加工、舞台调度、身段表情的意见,常常是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而当他们发生争论,梅兰芳往往都是采纳张彭春的意见,对此,一向以京剧权威、梅的知己自居的齐如山自然很不愉快”,[20]但是,他们两人对于梅兰芳京剧外交的成功,绝对起到表演与导演、内务与外交、守成与革新的互补和平衡作用,更重要的是,梅兰芳能够促使两人精诚合作,共同讲好京剧故事,而不是互相拆台,保证了梅兰芳访美的成功。
注释:
[1] Edward C. Carter, “Mei Lan-Fang in America,” Pacific Affairs, vol. 3, 9 (Sept. 1930): 829.
[2] 梅绍武、梅卫东编:《梅兰芳自述》“改革创新”(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6月),第85页;唐德刚:《梅兰芳传稿》(纽约,1952年),
[3] 许姬传 :“梅兰芳的胆识”,《中国戏剧》1989年,第10期,第38页。
[4] 李斐叔:《梅兰芳游美日记》,载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7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版),第343页。
[5] “Mei Lan-Fang here with his Actors,” New York Times, Februrary 9, 1930.
[6] Edward C. Carter, “Mei Lan-Fang in America,” 830.
[7] Mark Cosdon, “Introducing Occidentals to an Exotic Art,” Asian Theatre Journal, 12 (1) (Spring 1995): 186.
[8] 引自梅绍武:《我的父亲梅兰芳》(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38页。
[9] 吴戈:《中美戏剧交流的文化解读》(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5-106页。
[10] Chih Meng, Chinese American Unverstanding: A Sixty-Year Search(New York: 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 1981), p.151.
[11] 齐如山:《梅兰芳游美记》(乙种本)卷三(北平:北平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0、16、43、46页。
[12] Edward C. Carter, “Mei Lan-Fang in America,” 827.
[13] 许姬传:“人少照样能演好戏---忆梅兰芳访美演出二三事”,《人民戏剧》1982年7期,第56页。
[14] Olin Downes, “Triumph of Uncut Wagner,” New York Times, March 16, 1930.
[15] “Mei Lan-Fang Urges Wide Art Sympathies,” New York Times, March 12, 1930.
[16] Chih Meng, Chinese American Unverstanding, .
[17] 马明:“论张彭春与梅兰芳的合作及其影响”,《戏剧艺术》,1988年第3期,第36-38页。
[18] 雨雨:“梅党健将张彭春齐如山”,《海星》杂志(上海),1946年第20期第8页。
[19] 齐嵌:《谈梅兰芳》, 台北: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3年。转引自马明:“论张彭春与梅兰芳的合作极其影响”,第42页。
[20] 马明:“论张彭春与梅兰芳的合作及其影响”,第35页。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