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东瀛将近三十年了,我在这片土地上生养的的儿女们都开始有他们自己的儿女了。
人生如梦啊…
依稀记得大唐街头的繁华,满身黄金与珠翠的波斯舞姬,舞起来金石琳琅,秋千荡的老高的高丽少女,几乎要钻到蓝天里去,恍如隔世啊。
邻居告诉我大唐有使者过来了,说是大唐又换了天子,今上,不,先皇,哦,也不能叫先皇了,毕竟开元天宝已经是那么遥远的过去了,就连当年的太子后来的中宗都退位十八年了,开元盛世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
门外一阵喧闹,说是大唐使者特来谒见贵妃。
怎么回事?
隔着矮墙,我看见邻居和一众乡邻正看向我家这边。
我已年迈眼花,看东西看人都像在雾里,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我看向他们时,他们都低下了头。
我大概明白了,该来的总会来,终究是要面对的。
那一年兵乱,我在乱军中穿山越岭,历遍
生关死劫,恍惚中登上一艘船。
茫茫沧海,我在不知今夕何夕的飘荡中想起一首诗: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虽然没有映天黑鳌,也没有红眼巨鱼,
但经历过的远比那些还要更可怕。
几度遇到风浪,性命危在旦夕,恐惧连着恐惧,担忧接着担忧,一开始我还会祈祷,可是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祈祷并没有什么用。
我从未作恶,为何要承受这么多?
如果真的有神明,那祂也必是不讲理的,
求祂又有什么用?
当我来到这片与我大唐异域同天风月同天的土地,我简直要被这里的落后和荒凉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外三山?日出之国?
扶桑何在?
然而很快我也为着同样的原因爱上了这片土地,这里没有兵乱,也没有勾心斗角,人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世外桃源,这里是没有桃花的桃花源。
没开化也有没开化的好处,我嫁给一个同样为避战乱逃过来的大唐军官,粗衣蔬食,安然度日。
当地的语言并不难学,他们的很多话更像大唐的方言,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记事不得不使用大唐的文字,有时是表音,用大唐文字的发音来表达他们自己想说的话,山是也末,也末是他们对山的叫法,但他们有时也说山,那是遣唐使从大唐带回来的文字和读音,一个事物,两套读音,和音,唐音,并行不悖…
很快我便能和他们沟通了。
那时他们追着我问:大唐到底是怎样的?皇帝的贵妃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美吗?
在那些天然的未开化的人群当中,我的生活即将归于沉静,曾经的诗,曾经的歌,到了这里都只能默诵。
我突然想要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的的关注。。。
面对着那一双双好奇而又明亮的的眼睛,我情不自禁,我脱口而出:我就是杨贵妃,我从战乱中逃了出来,辗转到这里。
他们吃力的辨别着我说的每一句话,从难以置信到深信不疑。
他们在这荒岛上,他们怎么知道大唐今夕是何年,他们怎么知道即便贵妃在世,最起码也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了
他们太好骗了。
就这样,我以贵妃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
说到底,我不过是幻想自己也能过过贵妃的生活,沾沾贵妃的芳华。
可在这手停口停的孤岛上,即便贵妃本人来了也得下地干活,何况是我。
哦不,我就是杨贵妃,此刻的我的身份就是流落在东瀛的杨贵妃。
大唐的使者没有带随从,没有人前呼后拥,我竟然没有觉察到他已经来到我面前。
是那熟悉的绯红色的大唐官服,隔着三十年的岁月,飞逝的时光像大风,呼呼的刮得我睁不开眼睛,只有那熟悉的颜色,大唐官员着绯袍,红男绿女。。。
我想起我的绿色舞衣,春花烂漫时,我在桃树下跳舞,贵妃来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她。
啊,哪怕让我过一天她的生活也好啊。
使者靠近我的耳边,我吃力辨认着他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唐音:先祖亲见贵妃下葬,先父当年又奉玄宗皇帝命,亲陪高力士为贵妃迁葬,贵妃香囊犹在,尸骨已无存,你必然不是贵妃,我无意揭穿你,你好自为之,不要做有损大唐声誉之事。
自从先夫过世,我再没有机会听到故国乡音,纵使他口气严厉,我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故国千万里,他乡三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前世的记忆被唤醒,我想起我本来的名字:谢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