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老人,一旦儿子娶了媳妇,接下来他们最盼望的,莫过于一个大孙子了。只有大孙子抱出来,那么,似乎在他们这一辈儿,传递香火的任务,才算是彻底完成了。
抱上了大孙子,他们才会松一口劲儿,感觉自己身上的重任又放下了一些。
老歪和秀珍对孙子的盼望,也一样殷切。
可是,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兰英的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大明和张兰英结婚,因为张兰英是带了一个闺女过来的。结婚那天晚上,秀珍就别有用心地把玉玲带到了自己的屋里。
“玉玲呀,以后就和爷爷奶奶,还有哥哥睡一个屋!咱这屋炕大!”
其实玉玲从小一直是跟着妈妈长大的,特别是夜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但大概是张兰英提前早就做好了玉玲的工作吧,所以,当秀珍这么一说,玉玲瞅了瞅妈妈,见妈妈点头儿,也就非常听话地答应了:“好!”
新婚的头一晚,等到凑热闹的人退去,老歪插上了大门,秀珍也把两个孩子拉到了自己的屋里。
“早点睡觉吧!”秀珍说。
热热闹闹的新房,一下子就剩下了大明和张兰英两个人。
床上是按照乡俗,由村里儿女双全的嫂子给铺好的一红一绿两床新被子。
组合家具上,象征性地摆了两只红烛,并未点燃。
大明,就坐在组合家具旁边的椅子上,似乎在瞅着两只红烛发呆。
张兰英去外屋拿来一个红色的新塑料盆,倒了点凉水,又兑上些热水,端到大明面前:大明,洗洗脚吧!
“哦!谢谢,我不洗了!你洗吧!”大明客气地说。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呀!都累了一天了,赶紧洗洗!”说着,张兰英就弯腰要去给大明脱鞋。
大明哪里见识过这个,赶紧着急忙慌得站起来: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大明洗了脚,张兰英就着大明洗脚的水,也洗了自己的脚。她出门倒掉水回来,见大明又重新坐回了那个椅子里,此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本书。
张兰英爬到床上,坐定,喊他:大明,上来睡觉呀!
大明说:你先睡,我看会儿书,一会儿就睡。
张兰英突然“扑哧”一声就笑了:我怎么感觉像电视剧里演的古代片儿似的,新婚之夜,女的在床沿盖着盖头坐着,男的坐在桌边儿看书,看到天亮。
被他这么一说,弄得大明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他看向她的那一刻,张兰英说:你快过来呀!我还能吃了你呀!
大明,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脱了外衣,着一身秋衣秋裤,就钻了被窝。
见张兰英也已经脱衣躺下,他起身把灯按灭:不早了,睡吧!
他平躺在那里,暗夜里,脸冲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像一个被强迫的少女似的。
张兰英躺在那里见他一动不动,就往他这边靠了靠,用胳膊碰了他一下:哎!
“睡吧!困死了!太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
那一晚,张兰英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明盯了半夜天花板,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跟人家结了婚,新婚之夜又对人家这样冷淡。
可是,他也奇怪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经说服了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进入凡俗的婚姻里,踏实过日子,可是,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新房里只剩下他和张兰英二人,要面对“睡觉”这个大问题时,他才本能地觉察到,自己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和张兰英一起“睡觉”。
黑暗里,他的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出现的,是白老师娇小玲珑的身影,是白老师巧笑嫣然白皙的面庞,是白老师羞娇的样子。
他感受到来自张兰英的碰触,那碰触让他一阵紧张,但他分明又感知到,那种紧张不是恋爱时美好的那种被电流触过一般的舒适感受。
随着这碰触,张兰英五大三粗的身躯立即充斥到他的脑海里,把白老师驱赶得一干二净。
这使他甚至感到似乎有一股寒意袭来一般。
是“恐惧、嫌弃、畏惧?”他也说不上来。
他把自己的被子自己往身上又卷紧了一些。
第二天,第三天晚上,大明又以累或者需要看书为由,成功躲过了张兰英的追逐。
到了第四天晚上,张兰英没有象前几天一样“忍气吞声”。
她轻轻走过去拿走了大明手中的书,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要跟你谈谈。
张兰英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有点嫌弃我,对,我也能理解,一个学校毕业的中专生,知识分子,娶我一个二婚带孩子的,更何况,我也承认,我长得不好看,还胖!
你不喜欢,也正常。
可是这些结婚前都在明面儿上摆着,你不是不知道。虽然咱不是自己搞的对象,但再怎么说咱也不像古代,被父母逼着结的婚,都是根据自己的条件掂量来掂量去,你情我愿的。
你倒是说说,你成天这样对我,算怎么回事儿?
张兰英结过婚,又比大明大几岁,不像那些娇羞的姑娘,说起话来直来直去,毫不扭捏,也不默默生闷气。
有问题,就得想办法解决。
反倒是大明,跟张兰英比起来就稚嫩多了。
他说,没有,我不是嫌弃你。是婚前接触的少,一时还不能适应,有点不好接受。希望你能理解,你给我一点时间。
“行!我给你时间,只要你认真面对就好说,反正我是实心实意冲着跟你过日子来的,从嫁给你那一天起,就把这当自己家,把你当自己男人!”
那天夜里,张兰英主动把自己的枕头放到了床的另一头。
“只要你心里想着实心实意跟我过日子,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我。”
大明真是难堪啊!好多个夜里,他灭了灯,都想着,大不了眼一闭,当她是白老师,把事儿解决了得了。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行。
他真担心,被他娘秀珍会看出端倪来。
可是,没成想,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张兰英却伪装得如此巧妙,她成功征服了家里所有人的心。
就连自己都开始慢慢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了。
56
春天里,万物复苏,几场春风一吹,河边的柳树扭起了柔软妖娆的身姿,地里的麦苗儿也舒展起了腰肢,绿油油可爱极了。
只需浇上那么一水,小麦就会发疯一般地生长。
老歪家的几亩小麦,苗又粗又壮。看这长势,必是一个丰收年。
每年一到给麦子浇地的时节,村里唯一的一眼机井就忙起来了,黑天白夜不停井,家家户户去排号。
轮到老歪家浇地时,正好赶到了晚上。
浇地是累活儿,一般都是壮劳力去干,他们家,大明腿脚不好使,白天走在地里,高一脚低一脚的,走起来都费劲,更何况晚上,所以,他们家浇地如果赶上傻娟儿在家,就是老歪和傻娟儿浇,如果老歪不在,就换成秀珍上。
这次,老歪和秀珍准备去浇地的,张兰英当场就拦下了:有我在呢,大晚上的哪能让我娘去!爸爸,咱俩去就行。
老歪和秀珍大眼瞪小眼。别人家的新媳妇,连下地干活儿都不肯去,更何况大晚上的去浇地了,他们想都没有想过。
两人连连说不用,说你们年轻人哪会浇地,让她在家看孩子。
张兰英说,地里的活儿就没我不会干的,浇个地哪还能不会,硬是把秀珍拦住自己去了。
大明见状说:我也一起去,总能帮上点儿忙。
张兰英把他也拦下了:你好好在家待着吧,别去添乱了,大晚的,到处是水不小心再把你滑个跤,就了不得了。
张兰英和老歪去浇地了。
漆黑的夜晚,俩人各站一头,一人拿个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改畦,引水,再堵上。
开始的时候,张兰英还是穿着胶鞋的,可是到处是水,一不小心就踩进水里,穿着胶鞋在泥里往外拔脚,可是件难事儿,更何况,功夫长了,胶鞋里也已经灌进了泥水,一走一出溜,又累干活儿又慢。
于是,张兰英干脆脱掉了胶鞋,光脚浇地。
春天的晚上,还是很冷的,更何况,又经常会走到泥水里,阵阵寒意袭来。还好,因为她要不断地来回走,不断地用铁锹铲开畦背,等水满了又堵上。身上倒是暖的。
就在她巡水时,发现一处正在跑水,赶紧拿着铁锹跑了过去,结果不知道怎么突然一出溜就地摔到了泥水里,巧得很,右脚的脚心就恰好蹬到了倒地的铁锹尖儿上。
顿时,她感到一阵疼痛。她唉哟一声喊。在地的另一头儿看水的老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赶紧往这边跑。
此时,张兰英已经坐到了干地上,把手电筒放在地上,双手抱起脚丫子来一看。天,已经裂开了一道血口。
张兰英把脚伸到水边,洗了洗,一片水立即就变成了红水。
她又抓了一把土摁在了那道血口子上。然后解下头上的头巾,把右脚扎了起来。不得已,又穿上了里面早已湿透的胶鞋。
此时,老歪已经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地的另一头跑过来了。问她怎么回事儿。
张兰英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让砖头把脚丫子硌了一下。
等到浇完地,收拾完回到家,已经是将近夜里十点钟了。两个孩子早已经睡了觉,大明和他娘秀珍还在等着他们。
秀珍首先发现了张兰英走路一瘸一拐的,忙问怎么回事儿。
张兰英笑呵呵地说:没事儿,浇地时把脚弄破了一点儿。
秀珍拿过一个小板凳,把张兰英按在板凳上坐下,赶紧让她脱掉胶鞋查看,只见捆绑在脚上的黄色的头巾已经成了红色的。
吓得她“娘哎”一声,伸手就去帮着解开。
在水里沤了那么长时间的脚已经泛白皱起了皮,被张兰英摁在伤口上的土也早已成了泥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沾在了头巾上。
此时的大明赶紧往诊所跑,去拿药,又回头喊他娘秀珍准备一盆温水给张兰英洗脚。
秀珍给张兰英把脚洗干净,大明也拿着药水消毒棉等回来了。
他坐在张兰英的对面,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药棉蘸着酒精轻轻地清洗着伤口。
这道伤口有半寸来长,还是挺深的,经过长期在水里浸泡,皮肉外翻着。
大明一边清洗一边责备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张兰英说:没事儿,就是点小伤。
大明说:什么小伤啊,这么长一道口子。
他腾出来手来,在张兰英眼前比划了一下。
张兰英笑:哎呀!你这还是当医生的呢,大惊小怪的!
“你说是你是呆是傻,破了还不立马回来上药,还在水里泡这么半天,要是得了破伤风,你就傻眼儿了!”大明又训斥道。
他细心地上好药,又用纱布把张兰英的脚包扎好,就和他娘秀珍,一人架着张兰英的一条胳膊往他们的卧室里去了。
“哎哟!我还用架着了!哪那么娇气!”她大声说着,可此时,经过一翻处理,她再走路,方觉,脚底扎心地痛。
大明给张兰英铺好床,把她扶上去安顿好躺下。自己也在他的旁边铺床躺下了。
张兰英说:哎!今天我脑瓜儿不冲那头儿了?
大明瞪他一眼:还冲这头儿冲那头儿的呢!快老实躺着吧!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怎么这么大人了就跟傻二愣子似的,这要把你脚底下的筋砍断了,你也得坚持浇完了再回来呗!
被他这一叨唠,张兰英却突然温柔地笑了,她微笑着眼睛向他一瞟:怎么?你心疼啦!
大明又瞪她一眼: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人!你可注意着点儿吧,我一个人腿有毛病就行了,我可不想再要个瘸媳妇!
张兰英痴笑着想伸手去打他一下,却被大明躲开了。她似乎忘了自己脚上的伤,起身就要过去,一动劲儿碰到了伤口,又“哎哟”一声坐下了。
大明赶紧走过去,紧张地要查看她的脚: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没事儿吧!
张兰英一向大大咧咧的脸上,此时,却突然浮上了一抹少见的娇羞。
就在她用这娇羞的目光扫到大明脸上的时候,大明也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那天晚上,张兰英和大明没有各朝一头睡觉,而是并排着睡在了一起。
夜里,张兰英发觉大明细心地给她盖了两次被子。她趁着“睡着”翻身的时机,搂住了大明的一条胳膊。大明并没有丝毫的反抗,而是任由她搂着。
躺在床上的张兰英,那时那刻,搂着大明的一条胳膊,她的心里是甜蜜而又酸涩的:是块石头,我也能把你焐热吧!她想,或许,她的春天,快来了。
张兰英脚受伤以后,大明对她照顾得很细心,不仅按时给她换药,就连倒水这样儿的活儿,他都亲自做了。
“你就养着吧,伤在脚心,走路不容易好!”
可张兰英哪里是闲得住的人啊。
只要趁没人注意,她就单腿跳到缝纫机旁,用一只左脚蹬踏板开始加工毛巾了。
被大明发现后少不了一通训斥。
那天晚上,大明在诊所里盘点药品,她一个人又悄悄地去加工毛巾。
当大明进屋时,发现了她加工毛巾的背影,心里不觉又一阵感动。
这个女人自从进了这个家门,一直在默默地为了这个家辛苦地付出,一心一意想着把家里的日子过好,娶妻如此,他大明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就静静地在她的身后瞅着她的背影,站了良久。突然,一不小心咳嗽了一声。把坐在缝纫机前的张兰英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噌”一下站了起来,扭过身来,就快步往床上走。
她知道,大明发现她干活儿又会唠叨她,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想跑到床上去坐着。
哪知,这一着急,走得快了,脚底的伤口可能又被踩裂了,以至于,她当即就歪了一下身子,差点跌倒。
却被大明抢先一步抱住了她。
被大明这一抱,张兰英顿觉浑身瘫软,整个人都扶到了大明的身上。大明搂着她的肩,费劲巴力地把她扶到了床上。
“怎么我说的话就不听呢!”大明又开启了唠叨的模式。
随后赶紧给她打开纱布查看伤口,换药。
换完药,又是一阵唠叨:伤口又裂开了,你就遭吧!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伤疤还没长好呢,就忘了疼,不听话,又得多让你疼几天!
为何,她觉得这唠叨声,竟是这么暖心呢。
张兰英突然抓住了大明的手。
她分明感觉到,大明的手也在紧紧地回握她,她顺势扎进他的怀里,不知委屈从何而来,竟然忍不住哭了。
这是自打他们相亲以后,大明第一次见张兰英哭。
不知为何,他的心竟有隐隐地痛,他抱紧了张兰英,良久,扳开她的肩膀,擦去了她的泪痕。
大明从床上抻过来一床被子,按灭了床头的电灯开关。
窗外,月光温柔如水,把这温柔,一把一把洒进了他们的新房,撒到了他们的床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