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小雅·谷风》这首怨妇诗,将千百年来中国古代典型的负心汉形象一笔勾勒出来:在苦难时需要女子帮助,一旦富贵了便将女子抛弃。“富贵易妻”这个典型逻辑代代相传,从诗经开始,在各代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
汉代王集的《出妇赋》写道“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以弃之”,隋代的薛道衡在《豫章行》以妇女的口吻自述:“不畏将军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唐代的白居易在《母别子—刺新间旧》里,“迎新弃旧未足悲,悲在君家留两儿。”写了武人立功后抛弃糟糠之妻的故事。
“富贵易妻”与宋代大兴的科举制相结合,诞生了大量的落魄文人中举后,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形象。科举制虽然创建于隋唐,但隋唐时仍保留“公荐”制度,没有背景的文人很难中榜,科举选拔规模也不大。但自宋代以来,科举大兴,大量贫寒文人通过科举制度成功实现了阶级跃升。史料记载,通过科举登第者大部分出身于乡户。如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题名录》记中榜进士338人,其中城市出身者不到30人,余皆出身乡户。“暮为田舍郎,朝登天子堂”,大量贫寒士子的发迹,为“陈世美”故事雏形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 在宋代,就诞生了与陈世美剧情相近的剧本《赵贞女蔡二郎》,写书生蔡伯喈中了状元后,背弃前妻,纵马踏死进京寻夫的赵五娘,结果蔡伯喈遭暴雷震死。
- 在元代《琵琶记》对剧情进行了改编,中状元的蔡伯喈不再是负心汉,虽重婚丞相之女,但没有杀害前妻,最后还让夫妻重圆。
- 明代的包公案小说集《百家公案》中,负心郎又重现狰狞面孔,虽然没有另娶公主,但因贪恋爵位,派家丁杀害妻子秦香莲,后来秦香莲的一儿一女在神灵帮助下除贼立功,秦香莲还魂状告包公,陈世美被发配边疆。
- 至清代的戏曲《铡美案》,剧情已经与我们今天看到的电视剧剧情基本相同,陈世美中了状元、娶了公主,想要杀害进京认亲的秦香莲及一儿一女,后来秦香莲告状包公,包公不畏强权,刀铡陈世美。
“负心汉”剧情虽历经多次变化,但故事内核始终不变,都是循着“贫寒士子——科举高中——贪图荣禄——杀害妻儿——终遭报应”的逻辑,除了在元代,因科举不受重视、儒生地位下降,负心汉还相对有良心,有了大团圆结局。其他几个版本,都是以负心汉作恶遭受报应收场。在所有故事中,有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明线是显而易见的,贫寒士子为了功名利禄抛弃妻子。
但仔细一想,当时的陈世美,身中状元,前途无量,位高权重,难道就不能妥善安置秦香莲吗?特别是剧情设置的宋代初年,“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还未盛行,妇女改嫁并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历史名人范仲淹、甚至是理学大儒程颐家中都有过妇女改嫁的记载。难道陈世美就非要致秦香莲于死地,闹到你死我活的局面吗?这,就涉及到“陈世美”故事模型中,隐藏的一条暗线,从这条暗线,我们可以尝试推断现实历史中的“陈世美”故事。
在所有的故事模型中,都有一个隐含暗线,就是陈世美在科举报名时,就隐瞒了自己的父母妻室情况,这涉及宋代科举中一项重要的制度——科举户籍制。当时朝廷给各地的录取指标是相对固定的,因此,考生户籍所在地的参考人数和指标之间的比例,就会影响科举中乡试的通过几率。应试考生报名,要向州府递交状纸,上列姓名、乡贯、三代情况等内容。
在《百家公案》和《铡美案》中,都提及秦香莲为了让陈世美安心备考,独自照顾了陈世美的父母亲和一儿一女。“织麻纺线理家务,抓养儿女孝父母。为妻受尽千般苦,终朝每日泪长流。”所以,也许陈世美报名应考时,即使可能一儿一女尚未出生,其父母都是尚在的。而且,陈世美的父母妻儿也一直在户籍地生活着。因此,不管是在哪个版本的故事中,蔡伯喈或陈世美等负心汉都有一个前置逻辑——隐瞒或伪造了自己的父母、乡贯户籍情况。
在科举制度中,对乡贯的户籍要求很严格。但由于宋代游学之风盛行,很多学子的学籍地和户籍地并不一致,而交通不便又易导致异地游学书生错失三年一次的科举机会,宋代为了保障学子的公平应考权,特定开了一些口子。景德二年的诏令中即指出:“有乡里遐远,久住京师,许于国子监取解。仍须本乡命官委保,判监引验,乃得附学。发解日奏。”如果有本乡官员做保人,经审查后可以入国子监应考。另外一条合法的途径,就是购买当地的田产,有田产就可以在当地官府登记,顺理成章地应考。
由此可见,虽然陈世美在《铡美案》中迎娶宋代公主的情况不可能出现,因为迎娶公主的过程中,宋代宗正会对驸马身世进行严格的审查。但在《赵贞女蔡二郎》《琵琶记》等剧情中,迎娶富商或官员的女儿的情形是很有可能出现的,而且极有可能是在科举中榜之前。因为,“冒贯”是一件作假成本极高、处罚极严的事情。一个无权无势的贫寒书生是难以隐瞒自己的父母和籍贯情况的,必然要在官员或者富商的帮助下才能实现。
面对“冒贯”现象,宋代朝廷的打击措施是十分严厉的,宋政府于元七年下诏:“诸举人诈冒开封府户籍取应者,杖一百,许人告,赏钱五十贯。虽已及第,并行驳放。保官及本属官吏、耆长、书铺,知情并与户籍令诈冒者,并与同罪。同保人并殿二举。”
不仅冒贯者本人,要遭受残酷杖刑,取消及第资格,更会株连一系列官员,只要涉及到为其办理户籍手续者,都要连坐处罚。因此陈世美一看到秦香莲,坚决不肯相认,因为这不仅涉及自身的利益,更涉及他背后那个权势集团的利益。秦香莲和一儿一女的存在,就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把陈世美和他背后的利益集团炸得粉碎。因此,可以猜想,不仅是陈世美,连同他背后的权势集团,都会不顾一切地追杀秦香莲和一双儿女,灭绝隐患。
“江山代有渣男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历代文学形象中,唐以前的负心男多是武人立功后抛弃糟糠,宋以后的负心男多是文人中举后残害妻儿,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表现,同样的逻辑,同样的规律。不管是蔡伯喈,还是陈世美,都是利大于义下的作恶多端,都是炙手可热后的得意忘形,忘形的同时,也忘了因果循环下的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