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作
【编者按】
每逢佳节倍思亲。亲情往往既近又远,“是想触碰又缩回手”,也许我们了解其他的许多人,却未必对家人理解更多。
今年春节,“澎湃人物”栏目推出特别策划“亲爱的家人”,重新认识跟我们血脉相通的人,也回头审视亲情中的那份羁绊。
小学时,大多数家长7点多把孩子送到学校久久不愿离开,他们或站在操场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外,向内张望,不忘买一杯酸奶或剥一根香蕉递给孩子,或堵在校门口两侧,氛围轻松地扯些家长里短,班主任经过时,目光敏锐地凑上前询问自家孩子的表现。
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和他们相比,我的母亲显得佛系。只有在我低年级时,她才每天亲自把我送到学校,蹲下来和我说:“祝你好运,宝贝。”而后和其他家长礼貌地打声招呼,匆忙离开。
偶尔与班主任打了照面,她也很少主动提问,她的措辞好像只有两句:“老师辛苦了。”“给您添麻烦了。”甚至,初中家长会,她永远是“跑得最快的家长”。每次家长会结束,老师被家长们团团围住,她总是省心地率先冲出校门,有时我爸和我一脸疑惑,问她:“开完了吗?”
尽管如此,还有很多师长、朋友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赞许过她,同时也略微刺痛过我。他们兴奋地告诉我:“你妈妈真漂亮。”“你和你妈妈长得不像。”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补充道:“姑娘像爸爸有福气。”
母亲和我的关系很好,我们相差30岁,却总是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可以探讨。尽管有时我们的想法不一致,但大多数时候,我们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达成统一。我想,或许我们之间亲密无间的交流和相处方式,是其他人对她产生好奇,夸她“开明、相处平等”的缘由。
母亲的童年
1968年,母亲出生在大连市区的一栋“日本房”里。老宅由红褐色的砖砌成,屋顶尖尖的,上面黑棕色的砖瓦呈斜坡状,是邻居家狸花猫最喜欢的去处。院子里有一颗香椿树,树上住着喜鹊、松鼠。每到阳春三月,姥爷就抱着母亲举起带着铁钩的竹竿打落树上的香椿,做香椿炒蛋给一家人解馋。距离香椿树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地窖,姥爷在下面埋了萝卜、白菜、土豆用来过冬。院子里养过鸽子、雏鸡、兔子,姥姥拿小米或玉米碴子喂养家禽,给兔子吃的也是新鲜的青菜。
上世纪90年代,这样的“日本房”在大连的街上随处可见。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在大连建造了很多类似的日式建筑,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从大连撤离,这些空置的日本房由人民政府分配给了城市的原住民。
姥爷是整条街上唯一的大学生,在(大连)农业机械化研究所上班,姥姥则在离家不远的超市工作。姥姥曾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由于家里八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六,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考读,她被迫辍学。到了该相亲的年纪,她只和家里提了一个诉求,丈夫必须是个大学生。就这样,家境、相貌都不算出众的姥爷,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娶到了姥姥。
母亲小的时候,是在一个氛围轻松、男女平等的家庭里长大。她有一个小她四岁的弟弟,但在父母眼里,他们是一样的。水果、鸡蛋、牛奶……通常都会买两份,如果只有一份,就两个孩子一人一半。
姥爷很宠爱唯一的女儿,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零花钱省下来,给她买30多块钱一条的花裙子,回家前就拆了商标,瞒着姥姥价格。姥爷经常出差,去各地对农业机械化情况研究考察。每次回来,破旧的黑色牛皮公文包里都塞满吃的,有北京的桂花饼、沈阳的牛皮糖、上海的猪肉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姥爷的公文包是母亲记忆里的“甜”。
在母亲少女时期的照片里,她面部白皙,眼睛透亮有神,眉眼间温婉、稳重。她在一所有些边缘化的重点中学里,完成了高中学业。她的高中生活丰富而不受太多约束,她是理科班的班长,数学成绩好,生物、化学却出奇地差,她个性要强,却又有些散漫。她被选进过篮球队,由于畏惧身体力量上的正面对抗,常常是队伍里的逃兵,别人往上冲,她丢下球就跑。后来,她又加入排球队做主攻手,有一种秩序感的保护,她才开始真正享受运动。
她的父母从不逼迫她读书,姥爷总是喜欢问她:“在学校里过得开不开心?”“跑步、打球有没有磕了碰了?”她不愿意和家人提及有关运动的事情,颠球时,前臂和手腕难免会留下一片乌青,她就在夏天披着长袖上衣,称自己有点冷。生理期,她背着父母报名参加区里的马拉松比赛,比完赛虚脱地被同学送回家,也瞒着家人说自己感冒了。
母亲和父亲
她的青春尽兴美好,如果说有遗憾,就是看到班里的前几名考上了大学,一直受到重视和善待的她落榜了。她去了电视台做话务员,也去过酒店做大堂经理,兜兜转转几年之后,她通过成人高考读完了会计专业。但她没有做过一天会计,她觉得算账,精确到分毫不差的工作让人感到枯燥。
她形容自己“晚熟”。在20多岁的年纪,没有想清楚过自己想要什么,就像被塞进了绿皮火车,大部队去了哪里,她就跟去了哪里。
母亲的角色
母亲28岁结婚,30岁有了我。
和姥姥相比,她并不擅长做母亲的角色。小的时候,我只有被大人抱在怀里才能睡得踏实,为此姥姥托着生来就有8斤重的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熟睡后轻轻放到床上,也会很容易察觉便开始哭闹。但她没什么耐心,常常把我放在旁边,自顾自地先睡了。
她是童年时陪伴我最多的人,她的照顾不精细却也实用。她很少阻挠我做什么,记忆里,我习惯把水彩笔拆卸得到处都是,一圈一圈发狠地画着草书,也弄坏过很多水性笔,漏了的笔油染花了衣服,她从不气恼,只是平和地一一帮我捡起,跟我说:“要画咱就好好画”。
有一阵子,我很痴迷捉迷藏,我来藏,她来找。但不知道是有人找她,还是锅开了的缘故,她竟然忘记了来找我,以至于我蹲在角落里太久,弄湿了裤裆。她喜欢练习瑜伽,能走能跑时,我就在她身边模仿她的动作,不慎撞在茶几上,头皮鼓出来一个鸡蛋大小的包。自那以后,幼儿园老师指导大家翻跟头,我都用不标准的姿势糊弄过去,再也不敢做前滚翻。
她表达爱的方式,平和而情绪稳定,缺失了一种我在其他家长身上看到的、有着情绪起伏的反馈。也会猜想她是否真正关心,是否真正感兴趣。
年少时,我在重点班级班主任高压的统治下苟且生存,对多一分少一分、前一名后一名很难不去在意。我的幸运数字好像是“14”,经常考这个名次,但她每次家长会拿到成绩条,回来都会夸我:“宝贝,你太厉害了。”(估计班主任听了要翻白眼)我一直很想进一次前10名,因为光荣榜上,51-100名一起合照,1-50名一起合照,而班级里的前10名才进得了第一批队。她好像没有这些顾虑,她看到的都是你英语进步了多少名,物理比上次多了几分,没考好下次就更有经验了。
我一直有自由地采购图书、水性笔、日记本、信纸、杂志的权利,每次去逛书城,她从来不会要求我在挑选好的七八本闲书里做取舍,爽快地结账,只是关心下为什么选这几本。但我知道身边不少朋友和家长都觉得没必要买这么多,办张图书馆的借阅卡就好了,或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在无用的事情上。她会尊重我的需求,并允许我像成年人一样自己进行选择。
母亲和儿时的我。
她也会为我担心,只是她解决问题的思路有些不同。中考填志愿时,她瞒着我约了和我关系要好的英语老师,想要从熟悉我的人口中确认一下我自己填的志愿的可行性。而在此之前,她很少主动和老师联系,更别提约出来见面,出于惊讶和好奇,英语老师在见面前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高考结束之后,她更是马不停蹄地带我听了两场填报志愿的讲座,又找了一家宣传单上看到的志愿填报机构,决定花钱把这件大事给办了。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自己填了所有的志愿,没有浪费分数进了一所还算心仪的学校。
我的人生中,很多决定她都有参与决策讨论,但把决定的权利交还给我。我决定出国的时候,她支持我;由于雅思小分不够,我决定保研的时候,她也支持我;我决定做咨询、做审计、进大厂、做媒体……我每做一个决定的时候,她都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这边。
我们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结束时,她一定会说:“宝贝,祝你好运”。我习惯和她分享生活里愉快或不愉快的故事,她很少会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上指责我,她更愿意去理解我每一次行为的合理性。她也会分享她的工作、生活,把晚餐图片发给我看,分享她在追的电视剧的剧情。有些事她感兴趣,有些事她不感兴趣,但我们都很愿意听对方把话说完,加一些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而从不去用“你应该……”,“你不能……”这样的句子作结。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曾绕着学校的体育馆一圈一圈地散步,或穿着棉服睡衣在小区里遛弯,每当自我怀疑的时候,我都有问她:“你为什么支持我?”“如果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你觉得我是对的吗?”她从来不说支持我是出于做母亲的原因,她总是表达成:“宝贝,你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我才支持你。”
我羡慕过同学每天带家里的饭,而我只能去排队打8块钱一份的盒饭;羡慕过每一次聚会好朋友的妈妈都亲力亲为,而她只是通过我的描述得知每个人的名字和性情;羡慕过别人的家长每到一处名胜古迹都给孩子拍了照片留存,贴在班级展示墙上,而她只是选择几个交通方便的地方,草率地带我在城里转了一圈。
她从事展览业,每年都有几个月份四处奔波,忙于展会。每当有电话进来,打断了我们的通话,或由于晚上有活动,没办法共进晚餐,我也会感到失落,小家子气地觉得旁人不该占用她过多的私人时间。
对于母亲的角色,她自称在拥有我之前,并不喜欢孩子,甚至担心孩子打破二人世界的平静。有了我以后,她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你过得开不开心?”这个问题在若干年前,是姥爷的口头禅,她把这种爱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海报设计:鲜梦君
责任编辑:黄霁洁 图片编辑:胡梦埼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