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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存的古代历史中,只有《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秦始皇嬴政是吕不韦和赵姬的私生子。
但这段关于秦国宫闱秘事的故事也并非向壁虚造,而是从另一个发生在楚国的宫廷故事改编而来的。这个楚国的故事是什么?又会是谁对此进行了改编呢?
和二十四史当中那些主要依据官方档案记载修撰起来的简略、刻板的正史著作不同,《史记》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故事曲折离奇。这是因为司马迁在撰写这部纪传体通史的时候采用了大量的野史异闻来弥补文献记载的不足。
正是这些坊间传颂的野史异闻造成了《史记》中一个奇特的现象:那些在司马迁笔下活跃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历史人物却时不时地遭遇神似的经历,以至于我们在不同的传记中读到相同的故事时,常有时光穿越的幻觉。
比如《孙子吴起列传》中所记载的这两则孙膑故事——“同门相残”和“逃亡复仇”:
Ⅰ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Ⅱ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在前一个故事即“同门相残”里,庞涓因为嫉妒同门孙膑的才能,害怕他威胁到自己的禄位,将孙膑招到魏国处以断足黥面的酷刑。
无独有偶,《老子韩非列传》中也说,秦国客卿李斯容不下比自己更优秀的同门韩非,在秦王嬴政面前诬陷这位老同学对秦国不忠,以致韩非冤死牢狱——一样的同门操戈,一样的含冤受刑。
而接下来的那个“逃亡复仇”故事又说道,孙膑冤枉受刑后,因齐国使者的帮助逃往齐国,后来藉马陵之战复仇庞涓,将他杀死。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游士范雎的身上。《史记·范雎列传》记载,范雎早年遭到魏相魏齐的残酷迫害,不得不搭乘秦使王稽的马车逃往秦国。入秦之后,范雎时来运转,高升丞相。于是乎掉过头来反噬魏齐,迫使他自尽身亡。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判断,这两组雷同的故事究竟是历史的偶然巧合还是其中存在着盗版抄袭的嫌疑——事实上,马陵之战的若干细节早在宋代就遭到了学者洪迈的有力质疑——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同门相残”一定成为了后来稗官野史虚构传奇的重要素材,因为相似的内容又被移植到了战国纵横家张仪和他的“同门”苏秦身上。
根据现代学者杨宽先生在《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所做考据,张仪和苏秦乃是活跃于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张仪的时代要早于苏秦——两人根本不存在交集,何来“同门之谊”?
可他们的同门恩怨却被司马迁绘声绘色地写进了《史记·张仪列传》,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了:《史记》中那些巧合的历史故事,我们有必要细加分辨,它们是真的不谋而合,还是司马迁误信了后来人的移花接木?
据我个人浅薄的见解,下面这组《史记》故事很有可能夹杂着司马迁对讹传的误信。郭沫若《十批判书》说:
这传说(指秦始皇嬴政为吕不韦的亲生子)虽然得到了久远而广泛的传播,但其本身实在是可疑的。(中略)和春申君与女环的故事,如像一个刻板印出来的文章,情节大类小说。
——《十批判书》
郭沫若先生在此指出的这一组雷同故事,其中的主角分别是战国末年的楚相春申君黄歇和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史记·春申君列传》记载,赵人李园想把自己的妹妹女环进献给楚考烈王为妃。但考烈王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楚王,多年以来御女无数,却始终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为了避免妹妹为考烈王的绝嗣背黑锅,李园求春申君收录门墙,做了他的舍人,并将女环进献给春申君。
女环怀孕后,李园唆使她向春申君献计,以春申君的名义将女环献给考烈王。等到男婴哇哇坠地,不明就里的考烈王立春申君的儿子为太子,女环也就母凭子贵地扶正为楚国王后了。
这个故事的情节同《史记·吕不韦列传》所记载的秦始皇身世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用郭沫若先生的话说,就像同一个刻板印出来的文章那样。
但是,我们如果要质疑《吕不韦列传》的真实性,认为它是自春申君与女环的史实改编而来,那么我们不仅要考证《吕不韦列传》中的若干疏漏纰缪,如我在前文中所做的那样,更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根据春申君与女环的事迹杜撰了秦始皇的身世?
郭沫若先生对此给出的推测,是汉高祖刘邦的姻亲吕氏伪造了这个故事,目的是为证明吕氏篡汉的合法性——既然刘姓的江山本来是吕不韦的儿子嬴政(班固称之为“吕政”)遗下的,吕氏篡汉实是物归原主。
很遗憾我不能信服这个解释,因为在从前的文章中我已经多次考证过,吕后及其家族并无篡汉代刘的动机和事实,所谓吕氏篡汉实是地地道道的政治诬陷。排除了吕后家族捏造秦始皇身世的可能,《吕不韦列传》中的那个故事又是怎么改编而来的呢?
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首先提出一个很可注意的时间节点:秦王嬴政九年,即公元前238年。根据柏杨《中国历史年表》所作大事编年,在这一年里,楚、秦两国各自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楚国方面,那个一手策划了“狸猫换太子”事件的李园眼见自己的妹妹和侄子已经窃据了楚国的王后、太子之位,为免春申君泄密,在楚考烈王驾崩后果断地杀死春申君以图灭口。
而在秦国方面,赵太后——也就是秦王嬴政的生母赵姬——的姘夫长信侯嫪毐在这一年伪造了秦王和太后的玉玺,兵发蕲年宫,企图致秦王嬴政于死地,结果反遭到嬴政的族灭。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春申君用自己的儿子冒名顶替考烈王太子,司马迁是怎么得知这桩宫闱秘史的呢?
且不必说楚国国史后来毁于秦始皇焚书的烈火,就算侥幸保存下来,其中也不可能有相关的记载。因为春申君虽死,他的儿子却成功地继承了楚考烈王的王位,新任楚王显然不会容许这桩否定他合法身份的记载留存在国史档案之中。
同样的,这桩秘史也不会在春申君生前就泄露出来,否则春申君定遭考烈王的极刑惩罚,而他的儿子更无可能继位为王。
细思这桩秘史的传播,最有可能的流传渠道恐怕是这样的:
李园本是春申君门下舍人,而春申君又以揽客养士著称于世。数千门客之中很难说没有人知晓或者参与了春申君与李园的密谋。
当李园终于和春申君起了内讧,杀死春申君后,这些失去倚靠的门客四散流亡,密谋的真相便随着他们对李园的怨毒与诅咒散布开来。战国时代的游士邀爵逐利,活跃在中原大地的各个角落,其中周游天下、跨国谋职者比比皆是。
游士本来就是主导天下舆论的中坚力量,发生在春申君与女环之间的这段史实又保存在专门记载游士言行的《战国策》当中,是谁将楚国秘史的真相公诸天下,不言自明。
那么,发生在春申君和女环身上的宫闱秘史又是怎么被移花接木的嫁接到吕不韦和赵太后身上的呢?《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长信侯嫪毐叛乱失败后:
车裂以徇,灭其宗。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
——《史记·秦始皇本纪》
长信侯嫪毐源出自吕不韦的门下,和吕不韦一样都深受关东政要蓄士养客之风的浸染。失势前的嫪毐养着上千门客,而这些人在嫪毐叛乱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株连,对嬴政的怨毒不难想见。
公元前3世纪的秦、楚两国互动非常频密。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与秦孝文王的嫡妻华阳后都是楚人,楚国游士入秦求仕者也不乏其人——比如秦始皇最倚重的丞相李斯就是楚国上蔡人。朝秦暮楚的游士极有可能作了散布两国宫闱秘事最有力的媒介。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史记·吕不韦列传》
嫪毐叛乱的一年后,受到牵连的吕不韦罢相之国,出居关东。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与他利害攸关的宾客游士频繁往来于秦都咸阳与吕不韦的关东封地之间,试图调停嬴政和吕不韦的冲突。因为吕不韦的养士规模很大,与春申君相比亦不遑多让,因此造成了咸阳道上宾客游士相望不绝的盛景。
这也就是说,在春申君被李园杀害的这段时间里,游士于秦国与关东之间的往来穿梭的流量正巧达到了波峰,或许正是在这络绎往来的人群中,“狸猫换太子”的主角春申君与女环渐渐地被流言蜚语窜改成了吕不韦与赵太后。
在流言的变形和附会过程中,我个人私意以为,最早建立起来的人物联系并不是春申君和吕不韦,而是女环和赵太后。
附会需要某种巧合,而这组故事中巧合的是女环和赵太后同为赵国女子。从战国以迄秦汉,“赵女”往往是“美人”的代名词: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娯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传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李斯《谏逐客书》
今将军(指魏其侯窦婴)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风流韵事的传闻往往因绝色佳人附会而成。《吕不韦列传》中写道的赵姬身份卑贱,色艺双绝,在吕不韦的摆布下,先是不由自主地与他同居,然后又被赠与子楚。
李园屈居春申下做一舍人,身份难道不卑贱?春申君起初要见李园之妹,原不过为楚考烈王物色一个宜于生养的嫔妃,可一见之后却随即霸占了她。倘若女环没有几分姿色,李园能拿她向考烈王和春申君射利?女环先适春申君,再侍考烈王,两番易主,她又哪儿有一点儿主宰命运的权力?
这么一比较,《吕不韦列传》中的赵姬不就活脱脱的是女环的翻版吗?
至于说诽谤嬴政的游士为什么要找上其母赵太后,借女环的故事编排她?
试想赵太后妇德不谨,同嫪毐秽乱宫禁,更阴谋让她与嫪毐的私生子继承嬴政的王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找上赵太后这颗臭鸡蛋,好事者的口舌又该找上谁呢?
参考文献:
郭沫若《十批判书》;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林剑鸣《秦史稿》;马百非《秦集史》;毛舟洪《秦始皇为吕不韦所生质疑》;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张汉东、陈实《秦始皇身世考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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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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