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中财前五郎和黑川五郎的关系
当富士电视台将《白色巨塔》作为45周年台庆的重头戏推出时,可能也不会想到这部帮助主演唐泽寿明走出偶像派人设登上演艺事业高峰的电视剧竟然有机会成为日本医疗剧的标杆。
这部剧有着许许多多的象征和指代,比如其中有一个镜头是唐泽寿明饰演的主角财前五郎望向奥斯威辛集中营运送犹太人用的铁路的分叉口,暗示了救死扶伤的医生和夺人性命的魔鬼其实就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又比如本剧的片名的含义由财前五郎的情人花森庆子口中说出:我就是从那座白色巨塔里逃出来的,才会爱上有机会战胜它的财前,更是暗示了医疗体系内部的森严壁垒。
而在03版的《白色巨塔》中还有一个标志性的场景说明了白色巨塔的魔力,每天早上一群医生护士会急急忙忙的爬完楼梯站在电梯口等候,当教授气定神闲的从电梯出来后,刚气喘吁吁赶路的医药局小人物们又会好像扈从一般跟在教授身后,而此时广播就会很应景的喊出:“xx教授开始早诊!“从东教授开始早诊到财前教授开始早诊,这中间的变化正是权力的转移,也是财前五郎在白色巨塔上攀登的象征。
财前五郎能够在这一路战胜完全撕破脸皮的老师——原第一外科教授东贞藏,靠的不仅是他高超的医术,还有不断的公关经营。当然作为一个乡下单亲家庭的孩子,妈妈虽然是唯一一个关心他快不快乐的人,却没有能力在工作上帮助他,为他在铺平事业之路的是他的岳父财前又一,作为私营妇产医院的院长正是他用钱搞来了财前五郎的靠山——第一内科的教授鹈饲良一,这才使得财前五郎能够顺利当选。
大家或许会奇怪,为何女婿的姓氏会与岳父的姓氏一样,难不成这是入赘,这里就得提到日本历史上的一种风俗——婿养子,顾名思义,这是女婿和养子两种身份在一个人身上的统一,低阶层能力出众的适龄未婚男青年,如果愿意抛弃原来身份入赘需要继承人的高阶层家族,那么他就要取消原来户籍上的名字,改姓岳父的姓氏。他在进入妻子的家族后,在信义上就属于岳父岳母了,他将继承新家族的家业,死后也要葬入妻子家的墓地。相比中国的入赘,日本的入赘不同点在于不仅需要改掉自己的姓氏,同时即使岳父家有其他血亲子嗣,往往继承家业的也是入赘的婿养子。
而在这里财前五郎正是抛弃了原来的黑川五郎身份,选择了入赘这一快车道,才进入了大阪医界的快车道。
集女婿和养子于一身的双面人
在当下的日本其实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财前,据日本政府统计,每年有超过8万人通过合法程序被收养,而其中98%的被收养人均是成年男子,他们的年龄往往在20-30岁之间,其中最主要的形式就是婿养子,有这种需求的往往是企业经营者,目的就是为了给家业找到一个理想的接班人。
在日本,私有家业的传承建立在单子继承制的基础上,但总有些时候会出现儿子们不成器或者没有男性后裔的情况,这个时候独有的养子继承制度就会发挥重要的作用。像经常成为管理学、成功学案例的松下幸之助,他的接班人就是作为婿养子的松下正治。1936年进入汽车行业的丰田在创始人丰田佐吉交接企业管理权时仍有在世的亲生儿子,但是其托付一生心血的对象仍是一个婿养子,他就是原名小山利三郎的丰田利三郎。而至于丰田起家时发挥过重要作用的三井财团,其历代掌门人中就有不少婿养子,甚至有一位更说过:“我宁可要女儿也不要儿子,因为有了女儿我就可以选择我的儿子!”这样反映了日本婿养子精髓的观点。
将位子传给婿养子丰田利三郎的丰田佐吉
如果说当代日本婿养子现象有日本社会少子化、老龄化现象日益加剧的原因,是为了延续家族血脉的一种应对之策。那么其实放眼日本历史,这种婿养子的现象都是一种常态。今天在2CH经常有各种御三家的说法比如说宠物小精灵的御三家(小火龙、杰尼龟、妙蛙种子),又比如CV御三家(田村由香里,水树奈奈、堀江由衣),而他们共同的起源都是来自江户时代。最早的御三家是指除了将军本家以外对征夷大将军有继承权的三个支系。这种继承其实就是典型的养子继承,15代德川将军中就有4位是从近亲或者御三家中过继而来的。
初代宠物小精灵御三家
而这种对养子继承权的承认其实在更早的时代就以出现,作为遣唐使学成归来的产物,8世纪的大宝律令除了肯定了大化革新的成果,仿照唐朝建立了一个律令制国家,还进行了本土化的衍生改造。它规定上层社会的贵族有权选择优秀的孙子辈以及旁系杰出青年作为养子来将家业繁荣壮大。
这种规定随着日本从摄关院政时代过渡到幕府时代,也有了一定的变化,它的目的逐渐从壮大家业向保障家业传承转变。由于武家政治的出现,一个个武士集团内开始出现一言九鼎的大家长——家督,而他们作为拥有土地和军队的封建主也是国家主要政治势力,为了保持完整性和竞争力,庞大的家业往往由一个继承人全盘接收,但这种嫡长子成为家督继承完整家业的制度也会遇到没有直系继承人的尴尬,而这时以婿养子位其中形式的养子制度引入就会保证武士的实力不会因此削减,保障武家统治的基础幕藩体系能够有效运行。
那些名人养子们
正如武家的崛起将养子制从贵族公卿带给了武士大名,明治维新也将这原本流行于武家的骚操作带给了大众。在明治时代,养子的身份并不丢脸,因为有着许许多多能人异士身上都贴着这个标签,比如日本的军制之父大村益次郎,公卿中的异类岩仓具视、《罗生门》的作者芥川龙之介,古河财阀的创始人古河市兵卫等都在其中。
芥川龙之介
而在历任日本首相的家族中,关于养子的经历就更为常见了,作为平成时代少有的没有辞职的首相小泉纯一郎虽然三代从政,但向上追溯也是靠着婿养子的身份获得了政治资本。他的父亲小泉纯仗着一副好皮囊,私奔领证各种伎俩都用上了这才成为了立宪民政党干事长小泉又次郎的婿养子,之后小泉纯也一路平步青云,官至防卫厅长官,为小泉纯一郎成为第87、88、89三代首相攒下了不少政治遗产。
如果说小泉家族还是小字辈,那么日本政治三巨头安倍、佐藤、岸三大家族之间也会不时玩起这种收养入赘的乾坤大挪移,二战的甲级战犯岸信介他就有着从本家出来再回到本家的神奇经历,遥想当年,其父为了政治生涯的突破,去了政治豪门佐藤家做了婿养子,大概是自己虽然发达了,但还是有落叶难以归根的思绪,心里不是个滋味,竟然又把儿子过继给了岸家。于是岸信介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本家,这倒好,成就了日本实行内阁制以来唯一一对兄弟首相,亲弟弟佐藤荣作成了连任时间最长(7年8个月)的日本首相,他自己则借着石桥湛山的病接任了日本首相的职位。而现在在任的,极有可能打破连任纪录的安倍晋三正是岸信介的外孙,可以说日本的政治就是一场门阀间互相联系的游戏,而建立这种联系的其中一环就是以婿养子位代表的家族继承者的优化培养。
正在和艾森豪威尔签字的岸信介
按照狗血剧情的发展,这种没有血缘关系,仅靠利益驱动的亲族关系很容易阴沟里翻船,养子不但要处理尴尬的夫妻关系,受到被侵犯利益的那些养父的亲生儿子们的敌视,反过来来说,一旦养父母去世,养子作为继承人,大权在握的他完全可以带着家业回到原来家族的怀抱,而这种我们认知里的常识在日本却少有发生这是为什么呢?
婿养子为什么能挤开亲儿子
最大的原因在于《菊与刀》中所写,日本人常说:“情义最难接受,恩是必须尝还的债务。”相应的一旦一个人接收到了别人给予的恩惠,那么他就必须担负起回报的责任。恩有许多种,皇恩,即是天皇的恩情,这种在天皇去掉现人神身份的时代,相对来说逐渐变得轻量化。
亲恩,即是父母的恩情。
主恩,即是主人的恩情。
师恩,即是师长的恩情。
我们可以发现入赘的婿养子将会受到多种形式的恩,作为养子他受到了亲恩,作为家业未来的继承者现在的辅佐者,他受到了家长的主恩,而作为在学习如何继承产业的学生,他又是师恩的承接人。
可以说一个婿养子承担了生命不可负担之重,即然如此,他就要负起偿还这些债务的责任,这些债务又可以分为时间空间限制的义务,包括向天皇尽忠,向父母尽孝,向自己的工作尽责,以及有时间数量控制的情义,包括对他人帮助的回报和维护名誉的责任。
所以作为一个婿养子来说,他需要对家族产业里的工作尽责,也需要对养父母的亲恩在无限的时间上进行回报,而日本人认定的情义又使得他们注重自己的名誉,假若他们作出了有负于养父家族的事情,整个社会都会因为他们辜负了恩情不重情义而疏离他们,自然也失去了社会人存在的根据。
松下幸之助
当然如果日本对于恩和情义的理解决定了婿养子制度在社会和家庭中能够按照原来设定的目标运行,那么发源自日本武家的单子继承制则提供了大量可供挑选的候选人,在过去,对于日本家庭中大量没有继承权的其他孩子们来说,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往往生活在家庭地位低下的环境中。在家长和继承人面前他们都是二等公民,其衣食住行往往只能满足基本需求,父母也不会关心他们的婚嫁,这种情况在贫寒甚至普通的家庭中更为常见,所以大量的非继承人们为了结婚只能自己想办法,贫寒而且屡遭冷眼的他们对原来的家庭往往没有留恋,对于入赘自然也就没了心里压力。
而对于招婿的家庭来说,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看重的不是血缘关系而是能力高低。因为在日本人心中,家族的延续与否取决于家业和家名的传承而不是血脉的相连,每一种人群的家业都有所不同,在过去武士传承的家业是俸禄、封地和荣誉,公卿传承的是世家贵族间的关系和历史,而到了近现代,政治家们将政治资本作为家业传承,商人则将经营的商号产业作为传承的对象。这就好比因为你能力差点意思,你爸妈就在当年的名校毕业生中,找了一个家境贫寒的路人当养子,还一本真经的告诉你,儿啊,以后那人就是你哥,我们家那五十亩地就由他来继承,你自个找出路去吧。
而日本自应仁之乱以来,下克上的风气就可在日本基因的深处。在这个矛盾的国家,一边是阶层分明和固化的社会大背景,一边却是阶层之间频繁的流动,武家时代有下克上家臣成大名的历史,现代也有婿养子嫁入豪门成为家族掌门人的故事。这也是本尼迪克特所说的日本的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等级制度森严背后的阶级流动的活跃性体现,这种阶级流动并不是说日本是一个阶级隔阂不明显的国家,而是说由于阶级之间有转化的通道相对软化了阶层之间的矛盾,也正是因为在幕府时代,富裕商人可以通过手头的财富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没落的武士换取那个身份,而以此为基础,也形成了以商人和中下级武士为核心的倒幕势力。
总的来说日本人的价值观提供了婿养子的存在环境,日本重能力轻血缘的单子继承制又提供了大量可供选择的婿养子,而他们往往也受到日本历史上众多阶层变化的案例所鼓励。
还没说完
所以文章开头的财前五郎为何要在白色巨塔里耗干了自己的生命,其实他就是为了追求他心中所想的自由,换言之就是对黑川五郎所属的阶层的告别,这个目标他通过入赘财前又一家实现了一半,正如财前又一对五郎说:“如果任何事情都靠实力解决的话,这个世界就一清二楚,简单明了了,没实力的家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业的老板,大学里的人事也是一样。顺水推舟是人类的生存本能。为了搞定那些实力以外的东西,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实力和金钱结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他需要财前的技术和名望,相比于妇产科诊所老板,国内知名医大第一外科教授的岳父这一名号更为医学界尊重。而财前五郎在攀登白色巨塔的过程中也有着技术实力不能解决的难关,因此彼此需要的翁婿成为了利益的交换方,黑暗而又无奈。
但在编剧的笔下财前五郎也是幸运的,他有一个圣母光环全开的朋友里见,他有一个拥有共同语言沟通成本几乎为0的情人,他的岳父虽然冲着他的技术而来,却也会一直说这蹩脚的谎言,安慰他做的足够好了,钱和时间都算不得什么,就连感情寡淡的妻子杏子恰恰也是最了解他的存在,在财前五郎手术失败的第一时间就邀请了理论上是敌人的庆子前来探病,也只有她知道插了管无法表达的状态不是财前五郎在生命最后时刻想要的状态,甚至在财前五郎生命垂危的时候,她能忍着成为寡妇的悲痛,将所有人叫出了病房,将仅有的时间留给了财前五郎最想见的里见。
成名于癌症,也最终死于癌症,既孤独,却又不缺爱的财前五郎的矛盾命运无形之中也与那套因为利益而生,却终于恩和情义充满矛盾的婿养子制度有一些形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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