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余皑磊总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2018年,拍《一秒钟》的张艺谋找上了余皑磊,说要在片中给他一个男三号,张艺谋电影,男三号,那还不演?余皑磊立马答应了,结果电影开拍,张艺谋说到做到,给了余皑磊一个男三号。
问题是《一秒钟》是一部文艺片,戏份还都集中到张译、刘浩存、范伟三个人身上了,余皑磊这个男三号在片中的戏份太少了,看完没几个观众会对他演的角色有印象。
《一秒钟》杀青后,张艺谋又把张译和余皑磊叫一块,问他们愿不愿意出演自己的下一部商业片,张译还是演男主。但余皑磊就只能演男六号。
毕竟是张艺谋的戏,男六号就男六号吧,余皑磊又接了。
后来的事儿,余皑磊可能万万都想不到。
截至5月7日8点,这部张艺谋新片票房已经突破6亿,超过了猫眼最初对电影的票房预测,而豆瓣短评热评第一依然是,“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金智德在挨揍”。这条短评是断崖式领先,10000多人点了赞。
毫不勉强地说,余皑磊终于跟着倒霉的老金一起,火了。
在24年漫长的演员生涯里,他演过《白日焰火》刑警小王,《解救吾先生》匪徒仓哥,《老炮儿》片头小偷,《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刘会元,《少帅》杨宇霆,《长安十二时辰》元载,《风声》王田香,《八佰》的洛阳铲。
观众或多或少都记住了他演过的角色,记住了他那张天生反派的脸,就是记不住到底是谁演的。
其实余皑磊来头并不小。
他来自北影表演进修班。由于长相实在吃亏,学习期间只能演一些小反派。毕业后,同学姜宏波被姜文挑去拍《鬼子》,他去北影厂大门蹲龙套。蹲了好几年,被宁瀛带进《夏日暖洋洋》剧组,一演就拿了当年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提名。
另外两个提名,一个张国立,一个梁家辉。
原以为就此翻身,谁知道还是因为那张不声不响的脸,余皑磊又跑了几年龙套。最穷的时候欠债六七万,身上只有四毛钱,只能靠喝水充饥,就这样,他还挑着戏演,坚持演技不重复,没有新鲜感,那宁愿不接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演戏“不要想着成为大师,而是要做跟自己较劲的匠人”。
一直到《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导演估计觉得他看着就像个流氓,终于给了个角色,这才算上了道,在反派和配角的道路上,默默耕耘就是二十好几年。
圈中人都说,如果一个角色想不到谁演合适,那就打个电话给磊子吧。
但真要让观众记住,还得看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说,老金死得真是一点都不冤,老金死了,余皑磊“活”了。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老金在挨揍”
老金这个角色“委屈”地太过深入人心了,以至于余皑磊自己都发文委屈叹息:“反复去世可还行……唉”。
其实余皑磊应该自信一点。这角色还好是他演,不然还不知道还能不能让观众这么“心疼”。
在电影剧本里,金志德其实是一个比较扁平化极度讨人厌的特务小头目,残忍、奸诈、内心有着小九九,带着“小人”见风使舵的本性,压根没救。
但余皑磊演出来,就会让人想笑,还是会让你有那么一丝不忍心,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结果居然承包了此片中的最大笑点。
电影一开场这个角色就显出来了,老金大雪里枪毙犯人。
举枪,瞄准,咔……
枪毙到雷佳音的叛徒前面,枪卡壳了。
没办法,回到房间找于和伟饰演的周乙,要来一把捂热乎的枪。
举枪,瞄准,啪。
雷佳音的角色就怂了,哎,老金啊,就是这一卡壳,让雷佳音的角色怀恨在心,最后把命送了。
也是这么一场戏,整个人物想要心狠手辣却又智商不足的形象就演出来了。
电影里我最喜欢的段落,就是周乙PUA老金的段落。
周乙出任务要逮捕小兰,在海报上明目张胆地给小兰留暗号,被老金看到了,想着回去报告给科长,所以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但是老辣的周乙早已洞悉一切,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拿出刚用过的钢笔,在桌上的报纸上画了个一模一样的勾,然后抬头,斜睨老金,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共产党。”
老金是什么人,当然是当场蒙圈了。
余皑磊脸上的表情,先是茫然,继而惊恐,最后还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看是不是会中了埋伏,就,智商不足又好笑......
接着于和伟就开始一本正经地一通胡扯,把金志德训得跟“孙子”似的,这时整个影院就充满了愉悦地笑声。
关键是到最后,老金就信了。
这段戏两人就像是说相声,于和伟是逗哏,狠狠抖着各种包袱,而余皑磊是捧哏,每个表情都能戳到笑点。这一捧一逗,我要是周乙,当时也定下来嫁祸老金了,你说你智商都这样了还想当反派,不嫁祸你嫁祸谁呢?
果然,结束任务后,老金主动邀请周乙坐他的车回去,周乙逮到机会就将“乌特拉”联络密码本栽赃给他,顺利让老金成为“背锅侠”了。老金沦为“背锅侠”被抓后,高彬让叛徒谢子荣指认金志德是否是内鬼,谢子荣为保命+记恨老金,当场咬死金志德就是级别高的特工。
老金有多惨。不但被周乙设计成“内鬼”,被高科长当作试探周乙的弃子,还莫名其妙当了替罪羊,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周乙第一次嫁祸老金后,其实高科长是不信的,“这么一个没啥脑子的人能当卧底?”这个质疑,破坏性不强,侮辱性极大。直到张译舍生取义,放弃逃跑和自尽的机会又送了老金一程,高彬这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就这么个倒霉鬼,老金处处演的都是细节。
比如作为特务假装我方接应人员埋伏二组时,当秦海璐、朱亚文说到“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时,余皑磊就有一个极其下意识的躲闪的眼神,就很绝。
不过最绝的还是被痛打一顿摁到刑讯椅上注射化学药水时,余皑磊的情绪,是三分恐惧四分委屈两分不解一分随便吧,毁灭吧赶紧的。
生生演出了那份“惨遭陷害,无处伸冤”的纠结与扭曲。所以情绪都那么悲壮了,但镜头切换到老金观众就一片笑声。
我很喜欢余皑磊这种举重若轻的演法,把那些沉重艰涩不可言说的命运,都拆解成了荒诞滑稽的幽默感与无可奈何感。
这也是余皑磊的能耐,他一直很擅长演反派与小人物,特别擅长演穷凶极恶的坏人,但又不讨人厌,还有点苦逼地好笑。
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其实早年余皑磊的表演没那么自信。
他出生在唐山市,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电影,经常对着电视模仿演员们帅气的动作。但命里有时终须有,帅气的动作,终归轮不到他来演。
他也有自知自明,只是单纯的喜欢,压根没想过自己以后能够成为一名演员。
中学毕业以后就去学了计算机专业,没敢去学习表演。
为什么呢,因为“人是要有理想,但理想和妄想是有区别的。我是一颗螺丝钉啊,社会需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怎么能好高骛远呢?”
但码农还是不缺他一个,命中注定祖师爷赏饭,哪怕是一碗反派的饭。
余皑磊母亲有一个朋友是话剧团的导演,觉得余皑磊这孩子特别好,应该试试一个角色,哪里好,普通话好。
看,普通话好多重要,不然现在老金换个人演,可能就没这么带劲了。
就这么着,莫名其妙进了话剧团的余皑磊,从此走上了表演的道路。
1997年,他来到了北京后,鼓起勇气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进修班,每天会偷偷去本科班听课,学习非常认真。
当然,他有个最吃亏的地方,就是长相。
前面说过他演戏都已经拿了最佳男主提名,还演了热门剧,照道理,不红也该有盼头了吧,他不是,演完《与青春》,居然还在跑龙套。
告诉你他演过《重案六组》《半路夫妻》你记得吗,没人记得,龙套太小了。
到他全部的家当只剩下4毛钱,就连老师都劝说让他改行学导演。但有理想的人不怕穷,没钱吃饭,喝水就行了嘛。
从此有了“龙套小王子”的高贵title。
作为龙套,余皑磊绝对是跑到了顶级。
当年去陈可辛导演的《投名状》里演龙套,原本他的角色在20场时就该死去,结果一连60多场戏拍下来,陈可辛还不忍心让他“死”,甚至还和刘德华演了对手戏,
金城武每次在片场又看到他,总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死’。”结果李连杰的角色“死”了他还没死。
到了2014年,余皑磊终于不用演龙套了。
在电影《白日焰火》里,他演了一直被廖凡的角色坑,到最后为了正义英雄牺牲的刑警小王。
作为余皑磊少有的正面角色,演完还拿了第12届长春电影节最佳男配角的提名,但观众还是没记住,因为演得过分好了,警察看了电影以后,都以为他就是从警察系统中走出去的人。
但观众没记住,拍过《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张黎把他记住了,到了电视剧《少帅》播出,找他演了杨宇霆。
很多观众原本是奔着文章演的少帅去的,结果上半段被李雪健的角色稳住了,后半段被亦正亦邪的杨宇霆稳住了。
这个角色又为余皑磊圈了粉,但你说奇怪不奇怪,圈了这么多次粉,观众还是记不住他叫啥,一说就是,演杨宇霆那个谁。
谁呢?不记得了。
好在懂行的都知道他,第三次和刘德华合作的《解救吾先生》,他是凶狠的绑匪二当家阿仓,与主演刘德华有不少的对手戏,还要勒刘德华脖子,结果演完刘德华都说他演得好。
人人都以为他就会演藏奸耍滑和老谋深算的坏蛋,其实余皑磊不演反派的时候,接到的角色都是不是好警察就是高僧,《云水》中出尘脱俗的高僧,入型入戏。
《八佰》中,余皑磊的戏份并不多,但寥寥几个镜头,就把一个硬气、傲气、和日本军队干到底的军人形象深深地印在了观众们的脑海里。没办法,给他的镜头就几个,几个,就抓住了,抓稳了。
所谓“神配角”,就是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角色,他都信手拈来,令人恨之入骨的坏人可以演,惹人怜爱的反派可以演,让观众笑翻的反派也能演。不过演得好不好,是演员的事,火不火,得看命。
电视剧《风声》中他演的反派王田香,也是属于“背锅侠”加承包笑点的小人,余皑磊的表演也错不了,但直到《悬崖之上》,他的演技,才真正让观众看到,记住他叫余皑磊。
皑,ai,读二声。
“人要是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余皑磊不红的时候就放过话,“我其实一点都不抗拒反派,我是抗拒重复。我不想只演反派角色。”
多数怀才不遇的人,都容易揣着一股子愤懑,过得苦逼兮兮。比如翟博士,想要当个纯粹的演员,粉丝想跟他合影,他抛下一句话,“我又不是卖笑的”。
又比如某些艺术家型演员,嘴上说着“能不能得到世俗的成功对我不重要,我嗨了,我觉得有意义,这个角色该留下来才是演戏动机”,然后转头去演一些不可言说的烂角色。
但余皑磊不卖惨也不念叨演员的风骨那一套,他就一个一个角色好好演。
有一次一部高片酬的作品找到了余皑磊,一部戏的片酬,相当于余皑磊一年赚的钱,但他看完剧本后就硬怼:实在不行我赔钱,赔钱我也不想演。
他也不搞人设, 07年余皑磊拍马戏把锁骨摔折了,只休息了一天就继续工作。这事儿当年也没安排通稿,后来被问出来的,他也不觉得苦,把戏演好了就觉得有意思。
天才演员很难被埋没,逮住一丝机会都能大放异彩。比如当年跟余皑磊一起拍《与青春》的文章、白百何,演着演着就大火,大火之后又经历浮沉。还有一些天才命不好,比如戏里和他对戏的班赞,被视作未来的希望之星,英年早逝了。
难的大概就是余皑磊这样的演员,理想也是真的有,才华是真的有,机遇却总是差了一点儿,演了20几年,高不成低不就。到最后发现,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然后一个倒霉蛋角色,火了。
余皑磊说,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搞笑的,就是剧情赶到那儿了。”
其实命运也不是一样,也不是故意卧薪尝胆,命运的剧情赶到那儿了。
这就是时光的流变,世事的沉浮。
余皑磊笑称自己是“路人脸”,是一块橡皮泥,“作品和角色需要我变成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脑子也很清醒,“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红不红都是一份职业。也明白什么”神配角“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因为“演好一个配角,有的时候,其实难度更大。”
但他就这么悠悠闲闲地,演了几十年,没钱吃饭,就喝水,没那么多演艺圈的营销,有空就看柯南,看东野圭吾,逛B站。
几十岁人了,仿佛时光从未变过,他还是24年前那个无忧无虑、去电影学院旁听的少年,容颜早已消失在了昨日。但那时内心炽烈的情感,那时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从未落幕。
岁月就是不断被生活重锤然后接受命运的过程,余皑磊其实早就接受了不红的命运,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影帝,做一个快乐的反派大叔大概也真的挺好。所以他说,“演戏就是一个较劲的过程,我得跟自己较劲,这未免不是一个好事。”
导演张黎与他合作了电视剧《少帅》后,调侃余皑磊以后写回忆录可以说自己“毕生致力于反派人物的塑造。”
果然到最后,让他红了的,也是个反派角色。这次他真的会被记住吗?
可能大家还是念不出他的名字来,最多会说,那个演了杨宇霆、元载、洛阳铲,还有老金的那个谁。
对此,你我不必过分伤感。
能让这么多角色被记住,未必没有那些天天上热搜的流量明星过得有意义。但余皑磊应该还会继续努力让观众记住。
毕竟星爷说过:“人要是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而当年他演过的《与青春》里也说了:天下无难事,只要不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