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余年一梦归,多少往事化烟灰。人生遭际难评述,岁月流去不复回。大明万历三十二年(公元一六O四年)春夏大地,南京秦淮河畔柳丝如翠烟青碧显葱笼,在隐约从河面上传来的管丝弦乐声里,一艘彩舫花船沿河道徐徐而行,方向却是由水路径向苏州而去,不经意流淌出的柔媚媚软绵绵的江南曲调,便是从此花船中传出来的。此花船船体比平时鱼贯穿梭在河上的乌篷快舟要大许多可以载动数十人,这花船的主人拥有者,便是红颜已老年过半百的马湘兰。
此番出行苏州,马湘兰一置千金不仅买下了这装饰豪华的花船,而且还将在幽兰馆内寄居谋生的一众所有烟花歌姬风尘女子全都带了出来,去为那让她心心牵绊多年的王稚登王相公恭贺七十大寿。马湘兰此时端坐在船舱里,十几名歌女围在她身边或唱或舞演排着节目,耳畔缭绕着清词芳曲吴侬软语,可她的思绪纷飞心游天外已然是走神了。王稚登被徐阁老势力贬职后从此息了再做官的心思,返回家乡吴门苏州后,便闭门读书潜心治学不问世事纷纭,终成了名满江左的一代文学大家。
此后多年,马湘兰和王稚登彼此间并未断了联系,偶尔有时马湘兰还会到苏州小住几日与王稚登切磋学问探讨画技和诗作对,二人的感情亦日益深厚,奈何情虽深缘却浅,每每提起谈婚论嫁让马湘兰脱藉入室,王稚登却躲躲闪闪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马湘兰当然清楚知道王稚登的顾虑与心结,无非王稚登的母亲嫌弃自己的出身青楼的身份罢了,王稚登愚孝不敢忤逆其母,对马湘兰只好若即若离。
这人心啊真是没法说,王稚登家境困窘时马湘兰没少舍银周济于他,其母亲也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可要让马湘兰登堂入室,王稚登母亲却一百个不愿意。不仅如此,每次见到马湘兰来苏州,王母说起话来不是语中带钉就是言中带刺,一副高高在上压人一等的势利模样,这不禁让马湘兰心凉似水对王稚登的情愿妄想也就慢慢淡漠了下来。事已过多年王稚登也老迈到了古稀之时,王母亦下世许久,一切恩怨情缠纠葛都随风消散,马湘兰也想开了不愿再计较,更何况她心知肚明今年便是自己的大限来临之年,从自身的感觉不适就晓得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姨娘啊,到苏州还有一段时日,您老人家先在这卧榻上歇一歇,不要太劳乏啦。盼仙儿啊,快给你马大姑取个大迎枕来。”马秀妮仰靠在一把逍遥椅上,双脚随意蹬在一处舱栏板上,一边嗑着香瓜子一边对马湘兰关切地说着,同时又吩咐随侍在马湘兰身边的一个小丫环好生照应着。她这坐没坐相卧没卧相活脱脱就如第二个胡仙儿,就连大马金刀侧坐在一旁的郝老四也不由暗自嘬牙腹诽:“我这个二徒弟啊,都已过中年两个娃儿的娘啦,还是这般活佻不稳重。”
思绪难分怨与愁,只任落花顺水流。情缘能断终须断,心已飞远天尽头。(图片鸣谢网络)
随着年纪渐长马湘兰的身子骨愈发衰老孱弱,此番接到王稚登自苏州写来的寿贴,依着郝老四马秀妮之意为了马湘兰身体着想,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不去也罢,奈何马湘兰坚持执意要去,见拗不过这位幽兰馆的馆主,郝老四马秀妮只好跟着,在路途上也好有个照应。这年郝老四老当益壮寿满八十,乍一看不过六十左右精神仍很健旺,这要得益于早年间胡仙儿曾经留给他的一部吐纳功夫心法,才使得郝老四不致老得那么快。
郝老四也想再将此心法授于马湘兰,却被马湘兰苦笑着拒绝了,她已决然于然在自己五十七岁那年别世而去,又怎会修习那长生之术。这次去苏州马湘兰几乎将幽兰馆全部人等尽皆带去,待得从苏州返回后便准备分发银两让他们散去各自奔投前程,幽兰馆准备闭馆了。至于幽兰馆以后如何马湘兰亦无意再问,她已经想到并选好了幽兰馆的新主事人,就是那位被马秀妮叫做盼仙儿的贴身丫环小侍女。
盼仙儿原本不叫此名而是叫盼儿,以前曾是一官宦人家家生的奴婢,打小也是做侍女的只有名没有姓,后来这家官宦因事获罪家里被抄检奴婢被官府发卖,恰好马湘兰那时幽兰馆内缺人,经过一番疏通关节,马湘兰买下了盼儿和另外一个叫小云的小丫头。那时候盼儿小云年纪小才不过十一二,放到如今正是在父母身边撤娇的好时候,可在那人吃人的封建社会里却过早的尝尽了人生苦难,马湘兰虽然心善对她俩抱以同情但也无力去改变什么,天下之大莫不如此。
盼儿小云被卖到幽兰馆后又过了两年,话说有一天马湘兰让盼儿为自己梳头挽发别发簪好去见一位重要客人,盼儿心灵手巧麻溜利索学东西上手快,马湘兰每次想梳头别簪时都让她来做。可那小云就不成了,毕竟年纪小胆子还小,或许从前被人打怕过,精神越紧张手脚越毛躁,慌乱之中这天终于出事儿了。盼儿为马湘兰挽好头发后,马湘兰吩咐小云将放在隔壁梳妆盒里的一枝价值百金的青翡玉簪取来。翻寻到玉簪后,小云小心翼翼拿着它准备送去交给马湘兰,不料想刚走到门口处却被那门槛绊了一跤,随着身子跌倒那玉簪子脱手而出掉落在砖地上。
“啪嗒”一声清音脆响,玉簪子摔碎成了几截,小云摔倒在地却浑然不知身上疼痛,脑子里只是轰鸣作响,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在之前的主家里,有一个小丫环曾经也不小心摔坏了贵重东西,其价值还赶不上那玉簪,可小云亲眼看到残暴的家主为了泄愤,竟将那小丫环活活打死,真真是人命贱如草芥,死去悄无声息。今日倒好,价值百金的玉簪子生生毁在自己手里,小云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厄运将临在自己头上。
满目繁华落眼中,不过红尘一场空。青丝白发银樽酒,对月对星对花容。(图片鸣谢网络)
小云被门槛绊倒将玉簪摔断,上百两黄金算是打了水漂,小云趴在地上因为怕极身形动弹不得,还是盼儿从惊呆中醒过神来,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琉梳,急步走到小云身边将她搀扶起来,同时满脸惶恐地看向马湘兰。见马湘兰没有说话沉吟着只是看那摔断的玉簪,盼儿遂一咬牙拉着小云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她哀求马湘兰道:“大姑呀(明时青楼奴婢丫环喊老鸨时的通称),小云还小求大姑饶恕则个,若要赔偿此簪,盼儿愿以身代任打任杀绝无二话与怨言,求大姑放过小云吧!”说罢盼儿跪伏在地连连磕头。
马湘兰本意也并没想难为这对小姐妹,这玉簪虽贵重碎了就碎了,她万事不萦心视钱财如尘土,何况区区一支簪子。只是让马湘兰感到诧异的是盼儿对小云如此维护不惜以身相替,小小年纪有这份勇气和善良实属难得,毕竟在这尔虞我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黑暗世道里,连成年人都不敢保证能愿意替谁去死,这个盼儿却能毫不犹豫?看来这盼儿和小云两姐妹也是有故事啊。
“你们俩个起来说话吧,莫要再跪着啦。”盼儿的无私举动勾起了马湘兰心里最深处那份对胡仙儿的情怀,幼年时和胡仙儿相遇相扶互让那半块窝头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仍是昨天,与眼前盼儿和小云的境遇何其相似。马湘兰向盼儿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问道:“盼儿啊,你和小云同为来自一处,她是你甚么人?你这样护着她,虽然你小姐妹二人来馆里已有两年,可我还真不晓得你们的底细呢。”
“回大姑的话,盼儿我自小就不记得父亲母亲,懂事后在以前的主家做婢子伺候少爷小姐们,这小云小一岁和盼儿我同是命苦之人一起长大,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如今日她不小心惹下祸端,盼儿我是姐姐自当替她遮挡,大姑您要惩罚便惩罚盼儿吧,只求大姑您饶过小云,让盼儿我替她担承。”盼儿强行制住小云不让她再跪下说揽过的话,自己则再次翻身跪伏在地替小云求情。望着纷泪如雨哀告求饶的盼儿,马湘兰眼睛不由也湿润起来。
“我甚什候说要罚你们来?快起来快起来,一枚簪子而已,哭哭啼啼不值当的,摔断就断了,落在地上声音倒是挺脆生悦耳的。”马湘兰起身亲自搀起还跪着的盼儿小云,一边劝慰一边笑语。从此后马湘兰就留意着盼儿,观察着她的言行举止确是慈心良善始终如一,遂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做了贴身侍女,并让她改了名字随自家姓就唤做马盼仙,平时叫她盼仙儿想是盼着与胡仙儿再有重逢之时,马湘兰对盼仙儿名义上虽是侍女但在情份上待她如亲生一般。马湘兰一生情路坎坷终身未嫁自无所出,且今将要离世,自然要将幽兰馆交予给盼仙儿和小云,让郝老四随时照应着,当是再无挂牵了。此番前去苏州,讲是为王稚登祝寿,莫若说是马湘兰去与他此生诀别了断情缘,这一世因缘因果终是烟消云散。
情天恨海空寂寂,缘来缘去两别离。此来红尘意难了,奈何岁老斜阳西。(图片鸣谢网络)
马湘兰豪置千金买花舟,一路水道行来鸣丝弦响风竹奏管乐载歌载舞,高调为吴门名士王稚登来贺寿,倒是轰动了整个苏州城,时人纷纷跑来河边看热闹一片繁华喧闹,可马湘兰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场锦绣辉煌达到高潮之后的落幕罢了。强忍着身心不适,在寿星宴席上马湘兰亮出那与其年岁苍老截然不同的动听歌喉,唱了一曲流年调:奴去也,怎把心儿放下?想那年风月正浓华,却来雨丝凭栏洒。好惊怕,幸得郎君将荑把,共牵挂,同去云山看暮霞……醉饮流觞笑泪颊,做别罢!
歌歇人伤情满席皆寂静,王稚登亦是老泪纵横,看着马湘兰唱完曲目后,深望自己一眼,然后转身颤微微决然离去。马湘兰与王稚登的缘份随着歌落人走从兹天人永别再无相见,此情花开却未结果令人慨叹。马湘兰离世后,王稚登情怀感伤曾记诗思念,那又有何益?蹉跎了岁月苍老了人生错过了爱情,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也是诸多如马湘兰王稚登同样历史人物的悲剧,谁又能左右得了?(待续·下文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