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故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的系列评书《三侠五义》中,“大破冲霄楼”是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书中,襄阳王赵爵蓄意谋反,私建冲霄楼,并将与同谋者所订立的盟单兰谱藏匿于此。颜查散奉旨巡按襄阳,锦毛鼠白玉堂随行前往。襄阳王手下邓车设计盗走颜查散官印,白玉堂为夺取盟单,扭转巡按失印的被动局面,孤身三探冲霄楼,最终中了楼内机关,落入铜网阵中,被乱箭穿身而死。
电视剧《五鼠闹东京》,陈晓饰演白玉堂
从小说的描写来看,冲霄楼的设定部分借鉴了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八阵图,是一座根据奇门遁甲之术修建而成的机关楼。楼身由可以开合的木板墙搭建而成,根据具体时日,以六仪、三奇、八门、九星排局,探阵之人须根据当日干支,推算生门方位,方能从中找到生路,化险为夷,一旦误入死路,或遭伏兵,或遇翻板暗箭,必定九死一生。三层高楼的地下,是名为“铜网阵”的盆底坑,中了翻板陷阱之人坠入铜网,四周立刻乱箭齐发,纵有天大本领也无法逃生。
在小说第102回“锦毛鼠初探冲霄楼 黑妖狐重到铜网阵”中,作者借智化视角,向读者描绘了冲霄楼铜网阵的大致面貌:
每面三门,有洞开的,有关闭的,有中间开两边关的,有两边开中间闭的,又有两门连开单闭这头或那头的,又有单开这头或那头连闭两门的:八面开闭,全然不同,与白玉堂探访时全不相同。智化略定了定神,辨了方向,心中豁然明白,暗道:“是了。他这是按乾、坎、良、震、巽、离、坤、兑的卦象排成。我且由正门进去,看是如何。” 及至来到门内,里面又是木板墙,斜正不一,大小不同。门更多了,曲折弯转,左右往来。本欲投东,却是向西;及要往南,反倒朝北。而且门户之内,真的假的,开的闭的,迥不相同。就是夹道之中,通的塞的,明的暗的,不一而足。智化暗道:“好利害法子!幸亏这里无人隐藏。倘有埋伏,就是要跑,却从何处出去呢?”
京剧《大破铜网阵》剧照
作为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三侠五义》中的许多设定,如点穴、暗器、轻功、夜行衣、百宝囊、机关埋伏等,对后世武侠小说影响深远。在金庸、古龙的小说中,关于机关暗箭的描写随处可见,冲霄楼铜网阵的影响,亦可见一斑。
各种各样的破阵故事,在明清小说中十分常见。封神演义中的十绝阵、杨家将中的天门阵、说岳全传中的五方阵,都是评书小说中脍炙人口的段落,这些阵势中,摆阵人克敌制胜,靠的或是道术法宝,或是预先埋伏在阵中、令对手猝不及防的大队伏兵。冲霄楼铜网阵的不同之处,在于整座楼阁,乃是一座由发条锁簧控制的巨型精密机械设备,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存在。
《三侠五义》连环画
值得一提的是,和许多以评书话本为底本的明清小说一样,铜网阵这座巨型杀人机器的成型,也经历了一个前后演变的过程。
流传于今日的《三侠五义》故事,始于清道光年间说唱艺人石玉昆的评书《龙图公案》。有听众在听书时将故事梗概记录下来,删去唱词,整理成白话书稿,命名为《龙图耳录》。此后该书又经文人几度修订,“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形成了今天读者看到的《三侠五义》(又名《忠烈侠义传》)。但同时,一些未经文人加工过的早期说唱版本也在坊间流传,其中有的故事情节,与今人熟知的通行本则相差甚远。
2008年,南开大学教授鲁德才出版《鲁德才说包公案》,其中提到,北京首都图书馆现存清代蒙古车臣汗府收藏唱本《三侠五义》一书(以下简称“车府本”),该书与通行本前半部分故事基本相同,但到了襄阳王谋反一段,故事情节则来了个大转弯,与当今的通行本迥然不同。
在车府本中,襄阳王谋反野心败露,仁宗命众侠客率军攻打叛党巢穴赫郎山,捉拿襄阳王回京问罪。襄阳王手下军师蔡世雄请自己的师父碧霞真人朱道灵出山,布下八卦铜网阵,抵挡朝廷大军。穿山鼠徐庆出战被擒,白玉堂心高气傲,孤身一人闯铜网阵,意图救出徐庆,捉拿襄阳王,不想朱道灵本是千年蜘蛛精所化,白玉堂猝不及防,被妖怪喷出白丝缠住,吸干周身血气,死于铜网阵中。后包拯利用游仙枕来到阴间,查明朱道灵来历,又上天请玉帝下旨,调雷部众神下界助阵,杀死朱道灵,擒住襄阳王。最终,欧阳春、展昭、四鼠兄弟向包拯提出辞官归隐,得到仁宗批准,襄阳王在开封府被斩首。
车府本记载的这些鬼怪妖邪故事,究竟是石玉昆的说唱原本,还是其再传弟子的自行创作演绎,由于存世资料过少,尚难以做出简单评判,但小说故事的增删演变,除了整理者的个人喜好之外,还反映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和审美趣味变迁。通行本《三侠五义》成书于十九世纪中后期,其时清王朝日暮途穷,西方世界第一次工业革命业已完成,从某种意义上说,冲霄楼铜网阵的出现,其实也未尝不可看作,即将到来的机械化时代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