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职 业 故 事 -
“就是要把日子过得慢一点,”90后的天天似乎已经看通透了,“最终过成什么样我已经不去在乎也不去规划了,从出生到现在,我们跑得太急了。”
”
-1-
在我们电影行业里,有不少非科班出身的“门外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梦想当导演、写可以“最终被拍出来”的剧本,他们总是用自己失败的人生哭诉着:“我初中就辍学去写作”“我虽然四次落考北电,可我还有个导演梦”“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的剧本却是塔可夫斯基式的” ……
我在做制片人时,最讨厌遇到这样的编剧或者导演, 总觉得他们中大部分写出的剧本的确只能算是“文学爱好者水平”,偶尔碰见一两个有才能的,却总是有些臭毛病: 恃才傲物,不愿意面对市场,只会写自己擅长的题材,或者严重拖稿。可能因为我自认为是出身“正统学院教育”的专业影视工作者,在看待那些求学失败的落考者时,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优越感常让我戴上傲慢的有色眼镜。而这些标点符号都写不对的剧本看得多了,偏见也更深了。
打破我这种偏见的,是一位名叫曹笑天的编剧。
2016年底,我正在筹备一部小成本的剧情片《山城》 (化名),这是一部成本不高,但却十分“难产”的项目。前任资方的几度干预让核心创作团队的人选一换再换,前前后后忙活到2017 年,剧组账户上却不见一点动静。即使换了一次资方,拍摄时也是困难重重,演员变更、场地跳票、制片组因熬夜拍摄和摄影组发生冲突……目前虽已制作完成, 但仍没有发行上映。这个片子处处都充满了我对自己的怀疑和谴责,唯一让我满意的,只有它的剧本了。
这个剧本,就是曹笑天写的。在换掉第一个资方后,我急需一个愿意接受我们有限稿酬的靠谱编剧来帮忙整理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大纲。演员朋友小瑞向我推荐了曹笑天,他告诉我,这个编剧是他在不出名的演员们都爱去的夜店“V 家”喝酒时认识的。往往。喝酒时认识的人脉,我都默认为无效社交,但那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寄希望于这个 “天天”力挽狂澜,把我们破碎不堪的剧本整合干净。
第一次见到天天时,我心里挺绝望的———他太年轻了,小圆脸、大眼睛,像韩国小男孩一样的棕色娃娃头,穿得很年轻,就像高中生———他能行吗? 年龄歧视在各行各业都很严重,在我们这种竞争激烈的行业里,这种歧视更加被放大了,于是越年轻的人越不愿意表现出青涩。
一方面,90 后们已经开始有能力进入剧组工作,但却不愿意被年长的同行 “不尊重地指手画脚”,我们中的大部分会把自己穿得“很老”“很成熟”“一身奢侈品精英范”,甚至一些女性为了避开骚扰,还会给自己的无名指戴上个假钻石的戒指; 另一方面,70后和80后倒是穿得越来越显小,资方喜欢懂得90后观众群的创作者,于是他们纷纷脱下昂贵的套装,穿上ACG 文化衫和快销时尚品。
就这样,我们的青春一方面被从市场层面上认可,一方面又被年长者甚至同龄人所排挤。我打量着穿得这么“符合年龄”的天天,心中有些担忧。
然而,当拉开椅子坐下,透过昏暗的光线再仔细看向他时,他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年轻,他的韩式娃娃头并没有打理得像周围的演员、艺人那样精致有型,反而像是某个理发店Tony的一次失败尝试,他的衣服也残留着晾衣架的折痕,大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眼圈。
天天见到我们走来,他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小圆脸, 说:“刚写完一部剧,胖了十斤,但我今天为了见你们,特意洗了头。”
我们两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装模作样地握了握手。
事实证明,天天是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不仅如此,我认为当时仅有24岁的他,已经超越这份工作的要求了,他想法很多、写作速度快,每当导演给出意见,他都会马上记下来,并根据自己的想法迅速地给我们反馈。更重要的是,与已经入行多年、早已油滑的编剧们比起来,他尚存创作的热忱。
我一直不能理解, 一个从未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年轻男孩,是如何把这份对专业素养要求极高的工作给承担起来的, 曹笑天曾经历过什么、学习过什么、遇到过什么人,这些都成为他身上萦绕不散的谜。如今,每次回想他的勤奋和认真,我都感到愧疚——— 《山城》拍完已有两年,但因发行原因至今仍未上线,而我目前在伦敦生活,后期相关事宜令我鞭长莫及。
-2-
2019年1月, 《山城》 的演员陈老师辞世了。陈老师的儿子陈导是我们这部戏的导演,他的妻子郭老师也在片中出演一个重要角色。剧组里的人对这两位世家老戏骨十分尊重,当郭老师在微信上给我们发来讣告时,很多工作人员都来问我这是否是真的,没人相信向来健康的陈老师会走得这么突然。1月底,我从伦敦飞回北京,和天天一起前往郭老师家祭拜陈老师。
再次见到曹笑天的那个下午,北京很阴沉,咖啡馆外飘着鹅毛大雪。天天胖了很多,他不过26岁,看起来却憔悴而衰老。这一年来,天天的工作压力极大,有时深夜需要服用激素类药物才能入眠。我本来开玩笑地给他从伦敦带了罐防脱发的精华液,天天倒是十分珍重地给收了起来,表示这是他当下的刚需。
2019年这个春节,天天休息的时间很短,案头积攒的剧本未竟,他又和父亲吵了一架,早早从老家返回北京。
“每年都吵架,”天天说,“他觉得就我一个儿子,年年在北京漂着,没在他身旁伺候他。要不是为了我妈,我都不想回去。”
在天天眼中,他的父亲脾气很暴躁。他小时候经常会因为一些芝麻粒大的错误而挨打,直到成人后,他看父亲的眼神都有着一丝忌惮,为了早日能经济独立,离开受控制的家庭,天天从小就不停地想办法挣钱。
2009年,高中一年级的天天成了中国第一批 “微商” 的一员。顶着夏日的酷暑,他从老家当地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进了一批化妆品,便开始在自己的QQ空间上出售,销量令他诧异地好。从高一到高二的两年时间里,他陆续卖过美瞳、 假发、口红甚至女装,一个高中男孩,靠这样的办法居然攒下了十几万元的存款,直到学校的老师发现了他的行为,勒令他从这所当地的重点中学退学。
除了一顿打骂,天天攒下的存款也被父亲悉数没收。 失学的他只能跟随父母来到位于北京南四环的花乡二手车市场学做汽车生意。
“说是要教我做生意,其实就是想少雇一个洗车工。” 回想起在二手车市场的那段生活,天天神色有些黯然,“花乡划了两片区域,一片是简陋的矮房,开店用的;另一片是停车场,停了成百上千辆二手车,我们管这个地儿叫‘大坑’,我爸每天在店里吹空调,而我在‘大坑’里工作,不管风吹日晒,每天给我家的二手车做清洁。如果赶上头一天下雨, 有时候我一天要洗二三十辆车,洗完还要打蜡,有时候我偷懒躺在车顶看书,活儿没完成,我爸就又要对我发火。我爱看电影,但经常在坐公交车去电影院的路上,被他叫回去, 要我洗早上已经洗过一次的车。我每天在网上写写东西,他对此嗤之以鼻。他好像就见不得我好。”
天天的父亲似乎看不太起儿子的那些文学创作。上小学时,天天就很喜欢看武侠小说,但他的父亲却没有在这方面支持过他。后来父亲因工作繁忙,将天天寄宿在邻居家,邻居家的阿姨有大量外国名著藏书,天天也就此接触了更多的文学著作。之后,他开始尝试自己写小说,从小到大的书稿有不下百万字,这为他成为编剧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可这一切,天天的父亲都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小丫头才爱干的事情,而男人就得承担家里的“力气活儿”,如果天天反抗他,他便会对儿子火冒三丈。
我们这一代人身上聚集了很多矛盾,当我们知道家暴是错误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却不一定知道;当我们见识过什么是良好的家庭教育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却不一定见识过;当我们读了书识了字,拥有了柔软的内心时,我们的父母却仍在忙于奔命试图追赶在过去二三十年中与同代人拉开的差距。这种与父辈之间巨大的鸿沟可能是前几代人都没有过的,我们也无法指责时代造就的父辈。只是,作为独生子女的一代,90后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被理解与孤独。
这样的日子天天忍受了一年。直到有一天回家,他看见父亲歪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里的低俗小品哈哈大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行囊离开了家,在北四环以每个月六百块钱的租金租下了一间地下室。然后,他找了份在凯德Mall卖奶茶的工作, 一干就是一年,卖了几万杯奶茶给那些在写字楼里和他一样过着北漂生活的异乡客。
-3-
“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虽然一个月就挣2000多块钱,但每天晚上下了班,骑着个破自行车穿梭在北京的夜色里,晃到电影院看个半价午夜场。活得再苦,我也有成就感,因为我自由了。” 天天说。
一年以后,一个常来买奶茶的女孩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 在一家影视题材的公众号做运营,工资从2800元翻到5200元。天天搬出他住了一年的地下室,终于住进有洗手间的出租屋。为了能让公司老板认可没有足够教育资历的自己,他几乎每天都在超额完成工作,甚至在不告诉老板的情况下, 周六也跑到公司加班。
在这家公司里,天天了解到许多影视行业的工作流程,也学习了很多专业知识。他知道了什么电影是高级的,什么电影是低级趣味的;什么电影是通俗的,什么电影是曲高和寡的。逐渐地,天天开始自己练习写剧本,先从剧本大纲开始,再到人物小传和分集梗概,他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往前学着,把自己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想象转换成文字,输入进电脑屏幕闪烁的光标前。
又过了十几个月,他正式跳槽到一家影视公司做策划。2015年,中国网络影视如日中天,以腾讯、 阿里和百度 (BAT) 为首的三家影视公司———腾讯视频、优酷土豆和爱奇艺不惜一切割据势力、 扩大IP收购量,将手中攥有的版权一口气囤到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在这样疯狂的行业氛围中,北京朝阳区的每一个咖啡馆里都在讨论接下来的影视项目,拉开每一扇日料店的推拉门,都能碰见一两个同行。IP狂潮席卷了电影行业,似乎只要手里握着个几十页的PPT项目书,就能从BAT里 “骗” 出几百万。BAT也不在意,版权合同如雪片儿一般纷至沓来,外行制片人也趁机捞了个盆满钵满。
天天所在的这家影视公司也不甘落后,老板突然要求策划们在一天之内每人上交两个项目书。天天赶忙将自己几年前就开始构想的《屏里狐》剧本大纲交了上去。那一次,这家公司给优酷土豆提交了四十几个项目,而优酷土豆只看中了 《屏里狐》。
“在那之前,男狐仙题材从来都没人拍过。” 天天告诉我,“优土很喜欢我的作品,马上就要和我们签合同,我老板就觉得既然优土看得上,别的公司也能,他想卖高价,就直接回绝了他们,把 «屏里狐» 又送到了企鹅影业。企鹅的确给钱更高,但他们提出,希望有创作经验的编剧来完成剧本。”
老板找天天约谈,希望给他一个策划署名,让他将自己的心血IP出让给公司里的签约编剧团队。
“这种事儿在咱们行业里太常见了,年轻编剧有多少都受过这种委屈!”天天说,“即使现在我已经有点知名度了,我的作品照样还会被人剽窃。”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别人都在校园里谈恋爱,而曹笑天却每日为了版权纠纷辗转于法院与律师事务所。
被老板约谈后,天天气恼得全身发抖,他几夜不眠,加速写出了 «屏里狐» 的前三集剧本,自己私下直接送到了搜狐视频。拿到剧本后不到24个小时,搜狐视频立即联系了曹笑天的老板,表示他们愿意花费比企鹅影业更高的价格购买《屏里狐》项目,剧本就请曹笑天执笔。
这部制作成本并不算太高的网剧很快就上映了,以小搏大的制片概念立刻得到了高收益的回报。这部2016在搜狐独网播出的网剧已获得了3.9亿的播放量。一部戏,曹笑天就推开了行业的大门。
窗外雪停了。我和天天起身离开咖啡馆,驱车前往陈老师家。
-4-
在拍完《山城》后,陈老师又接了几部电视剧,每日飞来飞去,在剧组间穿梭。
2019年1月11日的那天下午,他感到胸口发闷,以为这只是一次小感冒,还自己溜达到社区医院开了点感冒药。殊不知在那时,他的心脏已经有60%的面积发生了梗塞。12日的清晨,陈老师开始发高烧,爱人郭老师马上还要飞往马来西亚拍摄,她吩咐儿子将陈老师送到医院,即将登机时,郭老师接到儿子的电话,说爸爸可能过不去今天了。当郭老师冲到医院时,陈老师拉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去拍戏啦? 戏比天大,别耽误了组里的进度。”
从进医院到医生宣布死亡,只过了三个半小时,陈老师今年只有63岁,直到坐儿子的车去医院的路上,他还在手机上背诵下部戏的剧本,他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献给了电影事业。
我和天天在小祠龛里给陈老师上了香,陈老师生前总叫我来他家玩,他要做手擀面给我们吃,可我总以工作繁忙为借口,一次都没有去过,陈老师爱吃面点,我便从伦敦带了些点心给他摆在了案上。
郭老师告诉我和天天:“人这一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你拿快乐和命去换的那些金钱啊荣誉啊,这些最终都带不走,你们两个要少熬夜,少在睡觉前侧躺着玩手机,现在得心梗的人年纪越来越小了,你们年轻人不要太拼了啊!”
天天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不管是电影行业还是其他行业,年轻人都越来越累,当加班和超负荷工作成为常态,又有谁能逃得过亚健康呢? 没有兄弟姐妹,一对90后夫妇在未来可能要赡养四个老人、抚养两个孩子,如果不以命相拼,又怎么能照顾好自己的家人呢?
并且,90后的“拼”是从小训练出来的,从那些琳琅满目的钢琴课与奥数班里训练出来的。当我们尚在童稚时便扬起脸问长辈,为什么我们要那么累? 长辈会千篇一律地回答: 那是为了不输在起跑线上。殊不知,很多家庭条件优越的孩子早就出生在了我们人生的“终点”上。这几十年来,科技飞速进步、 社会地位的不断解构重组,让每一个成年人都相信,自家唯一的孩子一定会把握住自己未能把握的机遇。 于是,当年幼的90后梦想道:我想做科学家、 我要当作家、 我要当大老板时,我们的父母与老师都会充满希望地、 坚信地说: “只要你努力就可以。”
但是,能做到像天天一样20岁出头就有资格主笔一部网剧的90后,又有几个呢? 即使是他,也仍需要用加倍的努力去站稳脚跟,而我们中的大部分,纵使拼尽了全力,也根本实现不了梦想———难怪“丧”和“佛系”会常常被我们挂在嘴边。
离开郭老师家的路上,天天告诉我,他想停笔一段时间,去电影学院进修一下。大量的约稿让他有些熬干了,他想找个地方系统地学习一下专业知识,给自己充充电,行业的大萧条让天天的稿酬直线下降了。谁也不知道,如今的萧条是影视行业对前几年爆发式增长的一次短期的泡沫挤压,还是一次永久性的行业经济大衰退。 但不管是哪一种,垂头丧气的神情都已经逐渐出现在从业者的脸上,当年在咖啡馆与日料店里的谈笑纵横,此刻全部尘埃落定。传言铺天盖地, 没人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
“父母辈不懂我们的辛苦,他们觉得当编剧在家里写写字,不需要上班还挺轻松呢。 郭老师说得没错,我们不能把自己给累死了。”天天托着腮看着春节过后拥堵的进城车流,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城市的灯火照映在他年轻而疲惫的脸上。今年的天天只有26岁,却拥有了很多年长者都不见得经历过的人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一件事如果发生在了我身上,恐怕我早已对生活放弃了,可他却时常不以为然地说, 文章憎命达,过好日子的人写不出好故事,他这是在给自己积累写作素材。一个人对着电脑荧幕,就算再孤独,只要想到他创造出的那些角色与他想通过故事所做的自我表达,天天就总觉得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
“就是要把日子过得慢一点,”90后的天天似乎已经看通透了,“最终过成什么样我已经不去在乎也不去规划了,从出生到现在,我们跑得太急了。”
-END-
本文节选自|《恍然而立》
作者|王食欲,青年作者
图片|《谁说我结不了婚》剧照
故事创造营2020:
“百万作家养成计划”创意写作培训课
“30 天 知 名 商 业 作 家 陈 润 写 作 实 战 营 ”
About us
主编:鹿|本期编辑:流星雨
Contact us
投稿/商务合作/咨询
微信后台留言 or 邮箱:wmsygsdr@163.com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