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应该可以说是王玥波播讲的聊斋作品中最为经典的代表作。而原著也可以视作是蒲翁聊斋作品最为成熟经典的作品。
你看高蕃与江城在小巷不期而遇的那段文字:
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细视之江城也。顿大惊喜。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
子了数语,把二人欲语还羞,欲拒还迎,欲擒故纵,两人故作姿态,相互试探,最后皆大欢喜的小儿女情状写得是淋漓尽致。过时了吗?一点都不过时,这种对少男少女之间相互心仪的心态上的把握,蒲翁作为一个糟老头子能够写得如此真实且又简洁,确实让人叹为观止。如果没有后文书强加的因果轮回之语,这部作品本身就是一部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乡村爱情故事,家长里短,夫妻矛盾,媳妇与公婆之间的矛盾,亲家公之间的斗智斗勇,公公处理儿子家务上的手段以及各种为难之处等等。
尤其是高仲鸿和樊翁,王玥老在塑造这两个人物时,显然是下了一翻苦功夫的。
原文没有写高仲鸿是“吃瓦片”的包租公,仅说樊翁是“携家僦生屋”,这个延伸当然是合情合理的。高仲鸿在原文中占的篇幅并不多,通过王玥老的塑造,这个人物是非常立体的。真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江城与高蕃施虐与受虐来说,高蕃是“因果报应”,可以说是“罪有应得”,可怜的是双方父母。樊翁为了让女儿江城重新嫁入高家,使的那个计媒和手段,有扮猪吃老虎之嫌,让高仲鸿自己一句话入套不能食其言,最终让步,并分家。分家是因为高仲鸿实在是面子上下不来。管教儿子无方,让人下了拌子,哑巴吃黄连,总要撒法子找回点场面。
原文:“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高惊问:“何时寄宿?”樊具以告。”
樊翁不愧是读书人,手段太高明了,先引诱高蕃与江城造成夜宿事实,然后上门找家长,但是不以事实相要挟,没有进门就说你儿子夜宿我家,不提,就等着你说那句:复不复婚你得问我儿子。然后再顺着你高仲鸿说出来的话来驳你。这记封口巴掌,高仲鸿挨得……
高仲鸿也很高明,强势果断,又是个讲理要面的人,王玥老对这位老人塑造得相当成功,尤其是在分家时讲的那些话,催人泪下。
樊翁在对付女婿亲家公时,有亲有近,有理有节,有智有谋,甚至不惜“膝行而请”,膝行,为了女儿的幸福,作为一个读书人,做到这份上,你想想这份父母心,可怜哪。女婿亲家公都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是对女儿江城,原文上写的是“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唉……江城哪江城,别的“恶行”,其实都能说得过去,甚至于说在现代社会男女平等这么一个框架下,都能够解释得通,甚至于有些个行为,如设计捉拿高蕃出轨狎妓的证据,拿巴豆惩治高蕃之狐朋狗友等等,这都无伤大雅。乃至于说有虐待倾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代社会也有受虐狂,高蕃就属于此类人。但是,对待亲生之父母,江城反以恶言相苦,什么叫恶言相苦,那就是骂上了。以至于气郁成疾,夫妻相继而亡,就这一条,江城想洗白就很难。
所以说,蒲翁在后文加的那段“因果”之说,是强加的。高蕃是前世打死过你江城这只小白鼠,但是樊翁前世对你何仇何恨,你要把他活活气死?
业果报应是假,江城改好后的种种表现,显然也有“意淫”之嫌:“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大妇出钱帮忙找小三过门,哪有这种好事?
老头子自觉这个太假,又补一句:这事都是王子雅说的。潜台词是爱信不信!
果报如果不是指的前世的孽债,那它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没读过蒲翁的聊斋其他作品的话,我甚至怀疑这老头子是在反对“自由恋爱”,你看前面两人相遇时这个美妙的场景,再对比后面胭脂虎大闹高家庄的场面,这反差……蒲翁要说这一场孽缘就是自由恋爱造成的,自由恋爱的婚姻就是要闹得鸡飞狗跳,气死老丈人,逼走亲公公,丈夫不能为床第事,妻不贤,子不孝?
或者说,反的不是自由恋爱,而是一见钟情,但这两人是青梅竹马,也说不上一见钟情。
我个人觉得这个果确切来说应该是“溺爱”。
首先是高蕃对江城的“溺爱”,悉含忍之。四个字,简洁明了,不仅仅是什么都听老婆的,而是老婆做的坏事错事,全都听之任之,指东绝不道西,叫买酱油绝不买醋,老婆一句顶一万句。
其次是高仲鸿对高蕃的“溺爱”。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以致于后来想做出一副家长的作为来,都来不及了,处处被动,最后只好分家了之,眼不见为净。
最后樊翁对江城的溺爱。全书樊老头最是可怜,精明能干,有智有谋,却在女儿身上,“开谕万端”,注意这个万字,良苦用心,道理讲了一万遍,一没责骂,二没动手。结果却是秀才遇到兵,不仅讲不清理,反而还被恶语相向。这不是“溺爱”是什么?
所以说,因果就出在“溺爱”两字上,爱之太深,如附骨之疽,且看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惨。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孟中水洒大千世界也?”
这段感慨,若蒲翁之妻刘氏夫人得见,不知会作何想,“我是那十之一呢还是那十之九呢?”
最气人的是最后一句: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救我们,让那些娘们都收了神通吧。
这段书本身写得很是有趣,于王玥老来说,自然是得心应手,浑然天成,尤其是对惧内情结的把握,确实有生活,不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