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树下传奇
李本深
我怕到大柳树下去了。
每天,当我从镇上的邮政所出来,骑着绿色的飞鸽牌邮车,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到大柳树下去送信的时候;当我老远地望见村头的护村堰上那棵独立的老柳树的巨大的树冠的时候,我的心就禁不住疚然地发慌。
大柳树真大,半边树干都被雷电劈焦了,但垂下的柳荫还能盖住半亩地。大柳树下放着半扇裂了的石磨,石磨上坐着一个人,连动也不动,好像睡着了。他又在这儿等着了。
“有我的信吗?”他急忙站起身,两只满含着焦灼、期待的神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的脸,甚至连唇上的几茎稀拉拉的黄胡子也微微地颤动着。
我不敢望他那干枣似的脸,支吾一声便赶快地拐进村去。于是,老汉软软地坐在磨盘上,总得费力地咳嗽一阵,才颤颤地立起,蹒跚地走进村里来,走到那座泥墙的小院中去。
第二天,照旧在同一个时辰,照旧在大柳树下,他照旧又等着……
起头儿,他天天在大柳树下截住我问询:“有我的信吧?”
“快了,在路上嘞。”我安慰他。
可是,等等不来,他又问:“能走了这么多日子哇?”
我说:“信,总不是电报。”
他说:“我发的是双挂号呀! ”
我说:“那就走得比平信还要慢些。”
可再慢能慢到哪去呢?又过了一个月,“老王,你说,信会不会失哪?”他疑疑感惑地问我。
“不大可能,你不是发的挂号么?”我说,“除非邮局失火,火车出轨,一般不会失。”
那老汉将信将疑,到后来,他断定那信准是在什么地方失落了。他又叫儿子代笔写了第二封信发出去,又等;然而终究是杳然……
我怕到大柳树下去了,因为我真不忍心看他目光中希冀的火苗,一次次地熄灭,化作惆怅的叹息。
老汉盼待着的是一封至关重要的信,至少对他说来是如此的。事情的起因说来并不复杂。
老汉受治是一九六八年秋里的事, 那时,他还咬得动核桃。他的冤家对头有三个人,一个是唐家的侄子,一个是刘家的外甥,再一个是本姓邱家的小辈。唐家的恨他,是因老汉知道他赌钱的事,骂过句“败家子”。刘家的恨他,是因老汉曾追撵到刘家去,索回了大队保管室的一根牛绳。邱家的小辈恨他的原因,就更近乎于荒唐了。有次,那小子把旁人家地里的红薯秧子,偷移到自家地里去,老汉恰从地头过,大约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的。就这。
一造反,这三个游手好闲的人,天经地义成了造反派,老汉就倒霉了,叫人家黑牌子一一挂,拉着游乡,诬他是“伪造历史的假功臣、假党员。”说他“捞稻草”。老汉的精神上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三天以后,儿子搀他出门晒太阳,把村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喔唷,老汉的魂掉了……”
好心的乡亲们背过人悄悄劝他:“他三爹, 心放宽,你是不是功臣,咱知道。你身上的那七处儿伤疤又不是叫狗咬的。”
不管怎么劝说,老汉的脸都整日阴沉着,嘴气都叫人听了不舒服,似有一块异常沉重的东西堵在老汉心口上……
他从队伍上下来那年,是一九五0年,地里的洋山药正开花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空手儿回来的,全部家当只是一只小小的背包。至于组织上给他开的介绍信,还有残皮证,以及一只布包,在过风陵渡的时候,掉进河里了,是为了救一个落水婆姨才掉进河里的。庄稼人素来不看重功他又不靠功劳吃饭,因此当时也不在乎什么。谁料运动来,倒叫村里的“造反派”抓住了把柄。
那天,老汉独斟独酌,喝了一通闷酒,三杯下肚,竟连眼睛都红了:“狗窝的……太可恶……”他喝着酒、骂着人,后来竟昏唾过去。醒了酒,已是半夜,他游魂似地踱出小院,到村头的大柳树下踱蹀着……
大柳树下早先有一座土地庙,他参军以前就光棍一条住在庙里。三七年,从山上下来一支队伍,大黑夜从大柳树下过,在土地庙里歇了歇脚,他就跟上队伍走了,这事谁都知道。村里的老六爷给队伍上偷着送粮食,还在山上见过他。
回来跟人说,邱家的瘦得像个鬼,头发足有二寸长,腰间的子弹袋里满装了高粱杆儿……岁月像磨盘,一转十三年,十三年后回到大柳树下,除了身上凭添了七处伤疤以外,别没什么大的变化。那七处伤疤确实不是狗咬的……
月光如水,水里漂着月,银晃晃的。
老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从这月夜里产生了,由此改变了他全部的生活。那天,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唤醒了老伴,叫老伴掌灯。揪起了儿子,叫儿子去拿了纸笔来。然后威严地一摆手说:“给我往老部队上打个信,叫证明我邱思温不是假功臣、假党员!你写——”那神气大概就如同一个纵队司令向手下的参谋口述作战命令一样。
从那时起,每天估摸着我快送信来的时候,邱老汉就到大柳树下等着。
信却老悬等不来。不来他还是等,因为他坚信那信定要来的,在他的心目中,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信仰有天,他等位的时候,碰上唐家的侄子骑车从镇上来,风吹得的确良衬衫呼咱地抖。老汉知道他准又是赔钱了,且看样子很赢了几把。
“哟,三爹,”唐家的侄子捏住闸,拾腿院下车子,揶揄地问,“那信来了吧?啊?”
“就是,快来了,你等着!”老汉回了一句。
唐家侄子怪模怪样的一笑,骑上车一摇一摆去远了,顺风飘过一支邪曲儿:“老汉我七十上走了红运, 娶了个美貌凄花不楞登,一觉儿睡得个迷糊不醒,猛听得樵楼上鼓打五……”
“呸!”邱老汉照着唐家侄子的背影大啐了一口,“有你娃娃哭天抹泪的时节”
可惜邱老汉毕竟不是位政治家,他不过是山野之间的形骸。他不清楚国家的政权和党的组织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不知道好人受治到了什么程度。他矢志不渝地等着那封冥冥中似有、但却老也等不来的信。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劝他:“邱三爹,你也别太认真啦,真的假不了。有信,我就亲手交到你手上,你不用等着。”
他不做声。乡亲们也劝他,但他从乡亲们的话语、眼神里,看出了他们怀有的怜悯,很为此难过了几天。日复日,月复月,老汉便明显地瘦下来,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眼窝也深深地抠进去,灰白的头发也落叶似地往下掉,连走路的步子都显示龙钟的老态来……
岁月像盘磨,转了一圈又一圈,不觉得,卯儿也到了该婚娶的岁数。儿子人大心大,能在爹面前说上话了。那天,老汉拉我到他家去喝茶,他儿子当着我的面就问他爹: “爹,听说你那时从部队上下来,真的带回一身風子,你怎不讲卫生哩?”
“你知道个屁!你就知道白面馒馒好吃?”老汉白了儿子一眼,“打江山,是容易的事么?
见儿子不服气,说:“下河沿赵家的五叔比你迟出去几年呢,人家就当了县太爷。”
老伴紧张地嚷:“卯儿, 你说些甚嘞!
“咋?人家依实求实,爹一起的人,屁股后头冒烟的还少啦?”
“……冒你先人的烟吧!”老汉大变了脸色,连下巴都在颤抖着,“共产党不是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聚义厅,一百单八将要排个座次。我入党的时节,王三友,我们的一只胳膊的指导员就说过,共产党不好当,死,也得死到旁人的前头!”
“说是那么说……
“光两张嘴皮子呱哒就成了!干也得这么干!”老汉气呼呼地蹲东炕上,用手用的物杆点着儿子的鼻子教训,“生硬得吃苦,得牺牲。死了的人还少?我班里十个人,班长以下就死了七个,内里五个是党员,你给他们排一排座次?”
“反正,说千道万,你不做官嘞,人家连你挣下的功劳也不认,还不是两眼瞪四下。”
“卯儿!”老伴急了。
老汉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紫了,似要呕出肚里的心肝。儿子后悔了:“爹……”
老汉止住咳,又抽烟,抽着,说着:“……功劳不功劳吧,那都是闲的。你就说我没立下过也成;可凭你谁也不始说这功劳就是假的。是共产党,就不能假,凡假的,就不是咱共产党!”
老汉双目炯炯,透闷出一股豪气。我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个老战士的心灵的闪光。他等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他是不能让人家辱没党,辱没自己的信仰和人格,辱没自己心中珍藏着的那部分最宝贵的情感啊!
精卫填海,子规啼血,邱老汉精诚所至,终于感动了上帝。
那天,打了一夜的响雷,天亮时下起了白雨,顿时,满世界雨雾弥天,白茫茫、青虚虚一片。这样恶劣的天气,乡邮员照例不往下送信,得停一天。当我随手翻动那即将要送往大柳树下的一束信札时,突然,“邱思温同志收” 几个字跳进了我的眼里。天啊,这会不会是邱老汉日思夜盼的那封信呢?牛皮纸信封的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X X军区政治部信访室”一行红字。没错!正是这封信!我高兴得手都有些发抖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顶大草帽往头上一扣,蹬起邮车就出了镇子。
雨下得真大,等我骑到大柳树下时,浑身都是泥水了。
我“哐啷”一声闯进邱老汉的家,把正在屋里剥花生的老汉一家三口人吓了一跳。
“信,信来了!……”我兴奋地喊着。
邱老汉打摆子似地抖着,直勾勾地盯着我。
“王叔,谁的信?”卯儿也吃了一惊。
“你爹的信!”
“……我的?”邱老汉木然地呐呐,“你……老王……可莫诳我?
“哪个缺德鬼才诳你,喏,你细细看去!”
老汉手抖得很厉害,接过信,凑到窗格子底下,使劲地眯起眼睛看,眼前一片模糊:“……看……我就说会来信的,你不信服?这不是?说来,真的来了……”
“爹,我看信上说些啥?”
“呔,”老汉拨开儿子的手,“你爪子长的!”说着,就手揭起炕上的垫席,将信压在那垫席下、摁了摁,然后四下里摸烟袋,摸了烟袋装烟,烟沫子全撒到了炕上。抽着了烟,老汉再把信从垫席底下拿出来看,恍惚在梦中。最后,他把信举到眼前,对着亮光映了映,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老伴递上去的剪子,屏住气息,轻轻地铰开了一道口儿。再用食指和中指,从信封里嘶然有声地夹出薄薄的信瓤。抖开来一看,是一张写了半页钢笔字的红头公文白信笺。
邱思温同志:
你的信几经周折,已转到军区。你信述的独三旅,老建制早不存在,现军区的X师,就是独三旅的老底子。但当年的老人却都不在X师了。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查了你战友们的名字,找出军区赵副司令员正是你信中提到的独三旅二营长赵得宝同志。他最近在外开会,等他回来,我们即将你的问题请示他,到时再复你。
此致,敬礼
xx军区信访办公室
“我的……老营长哇! …… ”老汉哆嗦着喊了一声, 浑浊的老泪便落在襟前……
老伴的眼圈红了,儿子傻愣愣地……
这顿饭,老汉呼噜呼嚕地吃下去两大碗饸饹,还没觉出是啥味道。他和我杯碰杯,喝了不少酒,一边喝一边说他的老营长:
“……我的老营长,方头大脸,长寿眉,硬绷绷的身子板,像石碑,吼一声,惊得树上的麻雀四下飞……腰里挎一把盒子炮, 德国造,走起路来,枪穗子一晃一晃,威武!有次他跟我们说:‘哈,我,赵得宝,祖宗四代扛长活,捅牛屁股出身,大老粗一个!要多粗有多粗真……老营长那一手好枪法,古时的辕门射戟、百步穿杨算什么? ……有一回,一个跑小买卖的进山当八路,赵得宝一看,招招手:‘你过来,头上戴的啥?是一顶缎壳瓜皮帽,正中嵌着一方小镜儿。那时,跑生意的人大都戴这种帽。‘妈的,当了八路,还戴这鸟帽子?,赵得宝把那帽壳高高往起一扔,‘嘎’地一枪,帽上的小镜儿就碎花了……
“还有一回,我们半年没闻过荤腥。那日杀了东村的汉奸,也杀了汉奸家的一口猪,开戒。他端着碗,挤到我跟前蹲下说:‘邱思温,你看那面是啥?,一一啥?啥也没。我再回头,咦,碗里的肉少了一片,真的少了一片!‘老营长,你这就不好了,偷人家肉吃,算啥?’他哈哈大笑,十二分得意。正吃着,日本人来了。‘狗日的!老营长脸都气青了,‘这顿饭,你不叫老子吃,老子偏要吃。王三友!把人带上去占住山头!号目,吹号!邱思温,你把机关枪扛上跟住我!……”
邱老汉说着说着,自己先“嘿儿”笑出了声:“呀,我的老营长哟,岁月像盘磨,不知你变成啥样了……”
没过几天,一个消息在村里传开了,邱老汉要出远门,去看望他当年的老营长了!
老汉临行那日,天气也晴得好,乡亲们聚到大柳树下为他送行,只见他的目光流彩、精神矍铄,腰板儿下子挺直了,连走路也恢复了军人的那种步态。人们从他身上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邱思温。
去时,老汉沉甸甸地背了一布口袋红枣。
老汉出门的十多天当中,村里人们议论的题目都在老汉身上,各种的猜测和说法都有。
十多天之后,邱老汉又回到了大柳树下。
到老汉家去得早的人,多半都分享了他布口袋里捎回来的桔子。桔子很鲜,黄橙橙的,村里人大都少见,自然物以稀为贵。很快地,大家都知道邱老汉见到他的老营长了,老营长还留他吃了饭,临走时,那司令员还塞给老汉二百块钱,但老汉竟然没收!老汉说是“人情欠不得”,可大家总觉得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唐家的侄子背地里跟人说:
“瞎,听他吹的,白给二百块钱,他能不要?瞎编哩,说不定他连人家的面也没见……”
这话传到老汉耳中,气得他说不出句话来。 问题的要害还不在那二百块钱, 而在于他确实没能拿回什么凭证来。
我私下问老汉,“邱三爹,你老营长没出个字据?”
老汉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事隔这么多年代,谁的记性那么好?再说,他前几年也受了屈,脑筋叫那些狗窝的斗坏了。我去的时候,他还打算着写回忆录教育后人呢。有些事,我还做了补充……就说五堡那次战斗吧,老营长不记得怎么打起的了,我记得。谁谁谁那一回挂了花,伤在甚么地方,谁谁谁往下拾的,拾到甚地方咽的气,我都记得。老营长问我,那次日本骑兵出动没有?我说,怎么没出动?整一个中队,马蹄声呱啦呱啦,扬起的尘土有一丈来高……我说着,老营长的戴眼镜的秘书就紧着往小本本上记……”
老汉点了烟吸着又说:“我立功的事,老营长不知道……王三友,我们一只胳膊的指导员,他知道,是我的入党介绍人。老营长早几年碰见过王三友,应承替我联系他……”
从那以后,邱老汉仍旧在每天的那个时候到村头的大柳树下去等信。这一次的等待,比以往的等待都强烈、都迫切、都痴情、都焦急,真可谓“望眼欲穿”。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信还是不见来……
人们眼看着邱老汉一天天地贏弱下去,步履也日渐迟缓。为了避开人们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他已不常坐在树下的那半扇石磨上了,但他活动的范围也决不离开十步以外。有时,树下看不见他的影子,只看见护村堰那面时时升起一缕淡淡的烟缕。可是,只要我的车子从那儿经过,从那烟缕升起的地方,就会探出一颗白发稀疏的头来……
我怕到大柳树下去了,每天经过那儿,我的心就要禁不住地颤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汉颤巍巍地挂了根磨棍,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磨磨叨叨,还扳着指头掐算。每过一天,脸上的皱纹就增加一道……
今年春上,老汉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从此,大柳树下就再也见不着他的影子了。他躺在炕上,汤水不进,药汁刚进肚,立刻就呕出来。他产生了幻视、幻听,有时会猝然惊起,双手在黑暗的虚空里抓挠,喘吁吁地喊: “……信来了……你们看……邱思温……是真的?是假的? ……我,独三旅二团三营……机枪手……”
“邱老汉不行……”村里的人们三个、两个、五个……默默地来到这座泥墙小院里,来向善良的老汉诀别。天空的阴云压得很低、很低,一直压到树梢上, 压到屋脊上,压到人们心头……
“你们……去……叫老王……
我就在门口伫立着。这二十年,经我的手送出的信,数不清,唯独老汉,到死也不能满足他。我甚至觉得这是自己的过失!
老汉的呓语忽高忽低,时断时续,终于低下去,低到一片吃力的嘶喘……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六爷从板凳上站起,摆了摆手,对在老汉身边伺候的另几个老年人说:“穿……”老衣穿起了。他老伴背过身子抽抽嗒嗒地哭。天空的阴云更浓,更低,像一堆铅灰色的颜料,浓稠得涂抹不开……
就在这时候,忽听村道上一阵骚嚷,有人喊:“来了!来了!
眨眼,一群孩子簇拥着两个生人闪进院子里。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满花甲的老军人,身材差不多和邱老汉一般地瘦小,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筒,满面灰土,是坐小车来的,还是坐牛车来的?跟在老军人后面的,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得倒不怎么优秀,个头却比那老军人几乎高出一头。
“老邱!老邱哇! ”……那独臂军人大声喊。人们自动地让开一条道,他们都知道他是谁……
突然,屋里传出了哭声。老军人一愣,不顾一切地往屋里闯,脚底下差点绊了一跤。
炕上,邱老汉痛苦地闭着眼睛,无知无觉。他的形容已经完全枯槁,身体已经整个儿干瘪了。老军人惊得后退一步,又扑上前去,悲从中来地呼喊:“老邱,老邱哇!我……来迟了么?!”
邱老汉听见这呼唤了么?他听见了,这是他战友的急切的呼唤……他挣扎着,从死神的冰凉的手中挣脱,从生命的滑道上往上爬……他居然睁开了眼睛,真的睁开了。
“……他爹呀!”
“爹……”
老汉的目光如同黄昏时的最后一抹余晖,在人世的大地上搜寻着他弥留的梦……
“老邱,我的好战友哇你看,我来了!”老军人的独臂握住老汉干树枝似的手喊。
邱老汉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亮,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只呼出一丝热的气息……
“他……心里,有什么搁不下的?”老军人问旁边拭泪的老汉的老伴。
“他要你证明……证明共产党员是真的,功劳是真的就为这,咽不下气……”
老军人浑身震颤了一下:“……老邱,你放心地去!我可以证明,我们还有战友活着,都可以证明,你是革命的功臣,你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我就是你的介绍人!”
邱老汉听见了吗?那干枯的眼窝里涌出两滴泪水,很浑浊,这是从他那被岁月的磨盘磨碎了的渺小躯体中,拉出的最后一滴水分;是从没有水的沙漠里挤出来的水!
“……他,还有什么话?”
“他要凭证,”老汉老伴鸣咽地说,“他的凭证……黄河的时候……丢了……”
“怎么会?……丢?在这儿……”老军人从身上抖抖地摸出一只小布包儿,他身边立着的那姑娘替他解开那布包,老军人从布包里取出一样金属的东西:“老邱,你看!”
老汉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东西……那是枚铜质的、做工粗糙的功章,上面凸出的图案十分简单:一个打着绑腿的战士,一把带刺刀的长枪,一杆旗。眼下,只在军事博物馆里才能见到这样的功章。当老军人把这枚铜质的功章佩在邱老汉瘪陷的胸脯上的那一刹那,老汉终于阖上了眼。神情异常地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痛苦,平静得跟睡着了一样……
那沉重的磨,停止了转动。
老军人无言地,轻轻地推开了姑娘的手。将那只独臂异常沉重地举起、举起……向他的老战友行了一个并不十分标准的军礼,嘴里似乎还念叨了一句什么,念叨了一句什么呢?就像有什么魔力一样,里里外外的哭泣声突然止住了,空气凝结住了,一种悲壮而伟大的情感,在人们的心中如同潮水般飞涨着,他们都听见了自己的灵魂在躯壳里膨胀着的声……
“咔啦! ……”
天空响起了一声等雷。我看见一团巨大的电光闪耀的火球,落向村头的大柳树那儿,发出一声轰然的巨响,大概是那棵大柳树倒下去了……
李本深,1951年生,山西文水武良村人。国家一级作家,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一期,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暨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现为德商汇山西联盟名誉主席,书画院院长,八福康集团书画院名誉院长,数十年舞文与弄墨并重,著作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灵魂的重量》等多部,他编剧的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曾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热播。小说《丰碑》被选入人教版小学五年级课本。李本深酷爱书法,至无书名而不慕虚华,沉溺翰墨而绝少交游,嗜墨如命且敬惜字纸。自号十八翁,云外庐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