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一所中学工作时,我一个人住着一间朝阳的十二平米宿舍,而我的斜对门的那一间四季不见阳光的十平米的小房子,却住着四口之家——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儿,一个十来岁的外孙。这老夫妻原在四川的一所小学教书,有一对儿女,不幸的是,儿子因为失恋,精神失常,离家出走,生死不明,女儿又离了婚,带着一个儿子回到了娘家。我想,他们千千迢迢从四川回到江苏老家,无非是因为那个地方留给他们的痛苦太多太多。其实他们在当地也没有什么太近的亲戚了,这个住房就是在这所学校工作的一位远亲暂借的。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摆了两只架子床,破旧的家具重叠堆放,门口狭窄的过道中拥塞着呈碉堡状的砖头木板,权作厨房。但他们从无怨言,倒显得十分知足。
也可能是寄人篱下的缘故吧,他们平时的饮食起居,迎来送往,都十分谨小慎微,尽可能地悄没声息,也极少参与左邻右舍的说说笑笑。老夫妻早晚出去锻炼,总是悄悄地,匆匆地,平时只用抑扬顿挫的四川话交谈,听来仿佛黑道暗语。女儿在市郊小学教书,早出晚归,极少见到。外孙正上小学四年级,大大的脑袋,嗓门老高,一口川味普通话十分悦耳,是他们家最有生气的一个。好长一段时间,我与他们的来往,只是走在对面,点头而已。
终于有一天,老太太怯怯地敲开了我的门,低声下气地求我:“徐老师,天太热了,实在没法,能让小川住您这儿吗?”一则同情,二则我的单身汉生活也实在寂寞,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她万分感激地搓手又点头,因激动而闪亮的眼睛迅速把房间扫一遍,然后拿起桌上的两只暖水瓶,快步走出门去。
从此以后,她的外孙成了我的“房客”,而我的暖水瓶也成了她家的“常客”,我再也不要跑很远的路去街上打开水了。而小川的到来,不仅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反而使我少了许多单身汉生活的寂寞。一开始,小川总是在写完作业,洗完手脚之后,来我这儿,二话不说,倒头便睡。我知道这是怕打扰我,其实我一人无所事事,冷清得正十分难耐呢!我便让他来我这儿写作业,他高兴极了。渐渐地和我混熟了,写了作文常常让我给改上几笔,班里小朋友的趣事也会前张后扬地向我说个没完。有时我让他马炮,下几盘争得面红耳赤的象棋。有时做完了作业,他会扬起大脑袋,求我:“叔叔,散步去吧!”于是,他像个野兔儿,欢蹦乱跳地跑在前,我大步跟在后头。外人看来,我们真像是父子一对。而当时,我的心头也确实洋溢着天伦之乐,把异乡异客的孤寂暂时抛却干净。
他们一家对我的生活也格外关心起来。当然,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嘘寒问暖而已,实质一点的,就是那一天几瓶的开水了。那老太太总是在我开水快用完时,悄悄进来用茶壶灌满;或者拎走了,灌满再送来。来来去去,她总是步履轻轻,不言不语。有时我有事回来晚了,门口会放着她的一对暖水瓶。有时我从家里探亲回来,不论白天还是深夜,她总好像事先知道似的,及时把开水送来。我想,他们自己也会有缺开水用的时候,我也亲见过他们去街上打过开水,而我却从未缺过。后来,我的屋里又住进来一位老师,小川就回去住了,但开水,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送,这反而使我过意不去了。
几年之后,我终于办妥了调动手续。临走的那天早上,我悄悄地,谁也没有惊动,一个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匆匆离开了那座住了四年的宿舍楼,心中十分兴奋而又有些淡淡的留恋。正当我走出学校生活区大门时,身后传来了四川口音的略带嘶哑的喊声:“徐老师!”老太太气喘吁吁地拉着她外孙快步来到我面前,恳切地说:“徐老师,你帮了我们大忙,特别是川儿,帮助太大了,真不知怎么谢你。你走了,以后可要回来看看啊!”说完用手推了推小川。小川低着头,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橡皮狗熊,一盒糖果,双手递给我,说:“给小妹妹的。”声音低沉,有些发哽。我的眼睛也潮湿起来,鼻头发酸,一时手足无措。我想了想,忙摘下自己那杆上大学时买的钢笔,递给了小川。但小川不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了看他外婆。老太太说:“收下吧,要好好学习,不要忘了徐老师!”小川双手接过钢笔,放在胸前,泪水早已流了下来。我也难以自持了,急忙说了声“再见”,逃跑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去过那所学校。我常想,这十多年来,人们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太太一家的居住条件也该有很大改观吧?她女儿也该有一个新家庭了吧?小川呢,也肯定考上了大学,只是不知道他还记得我这个叔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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