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张艺谋电影的新作《悬崖之上》是以前没有涉猎过的谍战，但风格和主题与他的很多电影一脉相承，追求极端。
《悬崖之上》剧照
冰天雪地的环境里，人物的内在性格被近乎统一的黑色系服饰与肃穆造型遮蔽，从头至尾下个不停的大雪，更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冰封或掩埋。甚至当时被誉为“东方小巴黎”的哈尔滨，也徒具繁华的表象，几块霓虹灯招牌孤独地闪烁，让人想起《白日焰火》里萧瑟的冰城。
但皑皑白雪上的一道道红色，关联无名英雄的流血与牺牲，成为打破混沌的象征。它们勾勒出善与恶、是与非的界线，让炽烈的情感与纯粹的信仰，穿越历史触碰当下。
纵观张艺谋的创作，尽管他曾因几部商业大片和一些舞台项目，引来批评者的炮火攻击，至今仍然留给普通观众立场暧昧、滥用色彩、热衷人海战术等负面印象，可是他一直在为小人物立传，亦是不争的事实。时代的黄沙面前，张艺谋总在尝试为那些似乎注定会被历史埋葬的“无名之辈”镌刻姓名，即使他明知道那些名字只能短短存在“一秒钟”。
《悬崖之上》剧照
他的镜头下，普通个体为了活下去，要么紧跟时代与社会的步伐，要么向权威与秩序发出挑战。前一类的突出代表作是《活着》，福贵一家谨小慎微地跟着形势过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多年心血便会化为乌有。后一类影片包括《菊豆》《秋菊打官司》《归来》《一秒钟》等，菊豆、秋菊、冯婉瑜、张九声等人堪比一抹不协调的色调，他们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连绵浓烈的重彩，为的是能活出些许尊严。
除了顽强的生，还有惨烈的死。只是求生关涉主动，死亡属于被动。《活着》里的有庆、凤霞，《一秒钟》里的张九声女儿，均荒诞死于命运的车轮下面，活着的亲人只能念叨“听天由命”，借助时间冲淡伤痛。
《一秒钟》剧照
不过在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红高粱》与《金陵十三钗》中，抗争不再是个体寻求出路的行为，化作集体为了民族大义的行动。可是两部影片中的集体赴死，也与主动无关，而是外敌不断刺激的被动结果。其中既有张艺谋对于国民性格的批判，也寄予他关于民族血性的浪漫想象。
《红高粱》剧照
《悬崖之上》说的也是国家危难之际，群体对于压迫势力的反抗。但“赴死”成了革命先烈的自主选择。他们为了国家的未来，高举信仰的旗帜，将个人生命放置在被动的位置。
此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叙事，常见于战争、武侠等题材类影片。张艺谋开创中国商业大片模式的《英雄》，便是其中的代表，只不过《英雄》错将皇权与大爱等同。
《悬崖之上》的特别之处是，儿女情长不仅没有让位于大爱大义，反而短暂性地扰乱了英雄人物的方寸。但这并没损害他们的光辉形象，相反令他们的崇高动机更加感人。
影片开场，便交代了四个在苏联接受特训的共产党特工张宪臣（张译 饰）、王郁（秦海璐 饰）、楚良（朱亚文 饰）与小兰（刘浩存 饰），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俯拍的跳伞镜头，他们的身影在白雪覆盖的原始森林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但渺小的他们，却要执行一项代号为“乌特拉”（意为“黎明”）的伟大行动。该行动关系到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土地上犯下的滔天罪行能否在国际法庭曝光。他们各拿一枚象征“最后一颗子弹”的毒药片，做好了一旦身陷绝境，便服毒自杀的准备。
《悬崖之上》剧照
四人分成两组展开行动之前，还将夫妻、情侣关系打散。小兰代替观众询问原因，王郁回答是为了确保某组如果被捕，不会轻易供出另外一组。
小兰的疑惑，连同此前只有她降落时被树枝绊住了伞绳、她最后一个去拿毒药片，道出她与另外三位相比，还是一名新手。除了经验上的差异，特工需要具有的冷酷无情素质，四人也有程度上的区分。
分别的时刻，久经沙场的张宪臣与王郁只是互看了一眼，两人的临别话语也仅有王郁不动声色丢下的那句“活着的去找孩子”。小兰与楚良却是以拥抱的方式作别，她虽然拒绝了楚良的吻别请求，不过也表现出对恋人的依依难舍。
这些细节，打破了观众对于特工的惯常印象。他们并非全能的战斗机器，走上特工道路，可能仅是因为拥有某种专长——比如小兰是因惊人的记忆力。此种对于特工身为普通人一面的还原，或者说对于英雄亦有常情的正视，在国产谍战题材的影视剧中不算新鲜，但《悬崖之上》的可贵在于，开篇便旗帜鲜明地点出。
《悬崖之上》剧照
正因记挂爱人、亲人或战友，楚良才会在火车上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小兰，暴露身份；张宪臣才会在看到“儿子”从身边闪过的瞬间，忽略了自己正被特务围堵，不幸被捕；潜伏在特务阵营多年的高级特工周乙（于和伟 饰），才会在张宪臣逃跑时鼎力相帮，暂忘自身。
但心有牵挂与受到羁绊是两个概念。王郁与张宪臣明知道他们的一双儿女已经沦为乞丐，仍旧义无反顾地以大局为重。被特务酷刑摧残的张宪臣即使逃了出去，半废的身体也不可能完成“乌特拉”计划，这点张宪臣不说，周乙也心知肚明。为了大业，张宪臣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周乙，后者忍痛抓住。
真实人性的介入，尽管给他们制造了诸多困境，但始终没能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凸显出信仰的力量。那四枚毒药片，对此作出见证。
《悬崖之上》剧照
王郁意识到接应她与楚良的并非自己人后，为了脱身，从药片上抠下很小的一块服用，出现类似严重食物中毒的现象，让观众跟随楚良一起，见识药片的巨大毒性。后来的行动中，楚良在王郁安全脱身后，为了不落入特务的魔爪，将药片整个吞下。
张宪臣的药片在他被捕后下落不明（可以想见是随着他的衣服，被特务扔到了某处），不过即使没有这颗子弹，他也守住了防线。他虽然在被注入迷幻剂后，吐露了一些与小兰接头的信息，但正如周乙坚定所言，他并没有叛变。
小兰的药片，则被周乙拿走。“乌特拉”行动虽然成功，周乙却还要继续潜伏。下一次行动，他的身份也许就会被特务头子高彬（倪大红 饰）识破。他像他的战友们一样，做好了牺牲的打算。
或许正因如此，《悬崖之上》的剧情虽然存在一定的逻辑漏洞，观众仍被深深打动，产生强烈共情，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去“相信”些什么。
大雪终会停止，黎明总会出现。就像片中展示的《淘金记》的片段，虽然只有一段卓别林释放愁绪的“面包舞”，可是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都知道，他最后不仅淘金成功，还抱得美人归。
《淘金记》中卓别林的“面包舞”。
《悬崖之上》的结尾，白雪遍野的大地在阳光的照耀下，终于多出暖意。张宪臣与王郁的孩子，也投入母亲的怀抱。站在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的周乙与小兰，似乎也望见了那道他们与无数同仁为之奋斗的曙光。它，正在向黑暗靠近。
雪会停止，天会放晴。
本期资深编辑 邢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