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奇迹门已经打开。灯光从门外照进来,但艾青已经越过了楚留香。
她连头都没有回,连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谁说男人薄幸?谁说男人的心肠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来时,简直连钉子都敲不进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什麽都不去看,什麽都不去想。
出真正能什麽都不想的,只有一种人。死人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已是个死人,也从未觉得自已是个快死的人。
无论在多艰难、多危险的情况下,他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
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奋斗的勇气,只要还有奋斗的勇气,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说: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从刀下逃走。
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死人。
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开始的,这一切计划,显然也都是艾青获暗中主持。
若没有艾青,根本什麽事都不可能发生。
只要是个活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脑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个真正想杀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却偏偏没有想到,甚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这就好像一个到处找钥匙开门的人,钥匙明明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钻阴沟,挖地缝,找得一身是泥。
到後来连眼睛都已被泥蒙住,当然就更看不到钥匙在哪里了。
你说这种人不是死人是什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嘴里苦得就好像刚吞下七十斤黄连。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现的黑衣老姬,显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诉楚留香那些话,只不过是想要楚留香自己投罗网而已。
阿鹃岂非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
那次的事实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笔,那麽多设计精巧的诡计,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但这一次,无论换了谁,也许都不会上当,楚留香却偏偏掉了进去。
只要你方法用得对,天下根本就没有永不上当的人,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聪明的入,在某个人面前,也会变成呆子。
这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那见鬼的圣坛,见鬼的圣坛。这种事本就荒诞不经,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许都不会相信。
但楚留香这个聪明人却相信了。
现在他总算已想通,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闭起了眼睛。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艾青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充满了讥嘲讽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也没有笑。
事实上,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灯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还有五个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最後一个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离楚留香最近,似也不愿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他却笨得像条泥嫩一样,居然又自投罗网。
另外的四个人,其中有个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来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显得愤怒而吃惊,沉声道:"我明明已点住他的灾道,将他关在千秋屋里,他怎麽会逃到这里来的。"艾青冷冷道:"这句话你不该问我。"
这人道;"不问你问谁?"
艾青没有回答,眼睛却瞪在艾虹身上。
这矮子立刻也回过头,瞪着她,厉声道:"刚是不是你跟十三朗一起到千秋屋里去的。"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艾青却已替她回答,道:为错,十三朗现在还没有醒过来。"矮子道:"以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击倒十三朗,何况他早巳被我点住了穴道。"艾青道:"也许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开了,然後两个人再一起对付十三郎。"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谁?"
艾青冷冷道,"武谁都没有说,只不过说,这件事有一种可能而已。矮子道:难道你认为小虹会帮着这人走?"艾青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你自己应该能想到的。"矮子道:"小虹为什麽会做这种事?"
艾青道:"谁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经去采购过粮食,我也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实。"矮子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会冒险去救他。"艾青淡谈道:"我什麽都没有说。"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说了,也根本没法子证明。矮子厉声道:"你还不承认?"艾虹道:"你要我承认什麽?"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鹰爪,向艾虹抓了过去。
艾虹仍然声色不动,冷冷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麽地方的人,你敢动我。"矮子虽然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们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她也已抬起头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借故砍断我一只手,但现在我已是里面的人,你还敢对我怎麽样"艾青沉着脸,也冷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对付你,总有人可以对付你的。"艾虹道:"你难道敢跟我到里面去对证?"艾青大声道:"去就去,反正事实俱在,你就算狡赖也不行。"楚留香虽然没法子并口,眼睛也是闭着的,但耳朵还能听得见。
他所听见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切谋主使,要杀楚留香的人,连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张洁洁暗示,她那双耳环也许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这一计不成,所以她才利用了艾虹的手,来放布疑阵,要楚留香认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发现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来,因为她生伯艾虹会泄露她的秘密。
现在她这麽样,正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去楚留香,也乘机除去了艾虹。
那时她没有杀艾虹,也许只因为艾虹是里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动。
楚留香虽然又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些事却令他更想不通。
"里面"究竟是什麽地方?他们本来是一个家族的人,为什麽还要分里面外面?
张洁洁呢,难道也是他们这家族的人?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发现张洁洁对楚留香动了真情?
张洁洁是不是也己遭了她的毒手?
无论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张洁洁见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还能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少。
"每个人都难免要被人愚弄,每个人都难免要死亡的。"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岂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个人若已觉得活着很无趣时,就该不会再有奋斗求生的勇气。
这时他就会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这种感觉。
无论谁这一生中,都难免偶而会有这种感觉的。
也不知道是谁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拍起来。楚留香知道他们是要将他拾到"里面"去。那究竟是什麽地方?为什麽如此神秘?又转了几个转,上下了几十级石阶,他们才停了下来。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余音统绕不绝。钟声消失後,楚留香就听到了一阵石门滑动的声音,然後他们才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更轻,更缓,连呼吸仿佛都显得特别谨慎。
楚留香虽然什麽都看不见,但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就仿佛一个人在四望无涯的旷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闯入了一种神秘、庄严、宏大的神殿里。
那种感觉有几分像是敬畏,又有几分像是恐惧,但却又什麽都不是,只是种无法描叙的迷恫。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开了这条黑巾时,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这里果然是个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庙宇殿堂都庄严伟大的多。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从他们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数十丈外。
四下香烟统绕就像是原野中的雾一样。
从烟雾中看过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张很宽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却划满了奇异的符咒。
突然间,又是一阵钟声响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体投她,匍匐拜倒。连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一个谁也说不出有多麽神奇诡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七色长袍,金光灿烂,亮得就仿佛是无上阳光。
他脸上戴着个狰狞奇异曲面具,也仿佛是用黄金铸成的。
远远看去,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所笼罩。
所以他根本看来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无法向他逼祝。
他身後仿佛还站着一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下,这人影已变得虞幻飘渺,若有若无。
楚留香只抬头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兴奋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雾中的魔姬。
那魔咒般的话声,似又在他耳边陶起。
"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巫,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能看得见他的形像,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你只要能到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会为你解答的。"
那魔姬说的话,竟没有骗他。
这地方竞真的有个圣坛,圣坛中竞真的有个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麽?
现在楚留香连开口的机会都汲有,但他心里却又有了希望。
然後,他果然所到了这神的声音。一种虚无飘渺的声音,却带着种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谁将这陌生人带进来的?"那矮子和艾青同时以首顿地。
"为什麽?"
於是这矮子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威严和权力,但现在却已全变了,甚至已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神倾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与见人有私情?"这句话是对艾虹说的。
艾级立刻匍匐在地,既没有抗辨,也没有申诉。
她竞似已真的认罪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
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罪犯天条,应该受什麽刑?"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虑,到最後才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血刑,什麽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惧之色,已可想见那必定是种极可怕的刑罚。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总算已到了他们的圣坛,总算已见到他们的神。
但那些神秘,还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他还是听不到张洁洁的消息。
只不过他现在总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这麽做,原来竟是为了想借他们的神的手,来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这个人从此消灭,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复仇的机会。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麽仇恨?为什麽一定要杀他"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刑具已搬来。
这神殿就是刑场。
艾虹已恐惧得整个人都瘫软。
血刑的意思,原来就是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现在钢刀无异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还有法子能从刀下逃得走麽?
艾青冷冷的看着他,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一样。
又有谁能想得到,她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怕连他们都想不到。
血刑
这又是多麽残酷,多麽可怕的刑罚。
他们的神似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来。
钟声一响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这喝声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震,震惊了所有的人。
喝声中,楚留香的人已横空掠起。
他岂非明明已被点住穴道?
没有人知道,是什麽原因使他恢复了这样超人的能力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能力,也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身法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再是人,竞已变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苍鹰,似已变成了神话中矢矫九天的飞龙。
在这一瞬间,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地下的诸神之上,他赫然竟向这神秘的生神扑了过去,这生神似也被他这种力量所震掠,竞似已征住在那里。
神殿下约麻衣人们,低喝着,跃起追捕。
只有艾青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种奇异的表情。
那既不是谅骇,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带着淡谈的惆怅和忧郁,就仿佛一个人眼看着心爱的燕子,从他身旁飞走似的。
又有谁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家族,每个人的武功都是一流的身手,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
但就在他们身子扑起的时候。楚留香已飞跃般横掠过数十丈石级。
神仍然在金光笼罩下。但那种神秘的魔力却似己消失。
楚留香扑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
神没有闪避。楚留香的出手,连神都无法闪避楚留香己揭下了神脸上的黄金面具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这才是真正最重要的一刹那在这一刹那间,神巳突然变成了凡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已跃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体投地,匍匐拜倒,但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神,而是楚留香。
没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样没有入能形容这"神"面上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边心跳都已停止,连呼吸都已停顿。
神也同样征看着楚留香。
眼睛竞也热泪满盈。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第十三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是不是也会流泪的?
是的。
你可以说,世上根本没有神,但却不能说,神是绝不流泪的。因为神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非因不能成神,也不能算是人。
现在流因的当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新月般的眼睛。
这张脸本来永远都是明朗而愉快的,这双眼睛里,本来水远都带着醉人的笑意。
但现在,脸已憔悴,眼睛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见到楚留香,这矛盾和痛苦,是因为他本身而来的。
但楚留香却未想到此时此刻看见她。
张洁洁。
楚留香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们的神竟是张洁洁。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里,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里已满是冷汗。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面具。这是只枯建而苍老的手。
楚留香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身黑衣,黑纱蒙面的老妇人。难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烟水中出现的魔妪?
现在楚留香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在黑纱里闪闪发着光。
她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到得了这里,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她的声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楚留香茫然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懂,比刚才更不懂。
刚才他们得到那些答案,现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谋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刚才故意点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进入这圣坛而已。
也许这正是他能到这里来的唯一的一条路。
她不但下手极有分寸,而且时间算得极准,那般将楚留香封闭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间自动消失了,否则,楚留香又怎能一跳而起?
艾虹显然也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演出这戏的。
所以她无论对什麽罪名都不否认。
主谋要杀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们,却又是谁呢?
难道是张洁洁?
那也绝不可能——她若要杀楚留香,机会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然还是秘密,还是没有解决。
可是无论如何,他总算已见到张洁洁了,对他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这里是圣坛也好,是虎窟也好。
无论张洁洁是神?还是人?
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热爱着她。而且终于又相聚在-起。
他张开了双臂,凝视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他们己完全忘记了一切。不但忘记了他们置身何地,也忘了这地方所有的人。
眼泪是咸的,却又带着一丝谈淡的甜香。
楚留香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购购道:"你这小鬼,小妖怪,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跑。"张洁洁轻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通:"你这老鬼,老臭虫,你怎麽会找到这里来的。"楚留香道:"你明知我会找来的,是不是?你就算飞上天钻人地,我还是一样能找到你。"张洁洁瞪着眼,道:"你找我干什麽?是要我咬死你?"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热情已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全都燃烧。
可是她刚为什麽那麽冷。
楚留香想起刚的事,想起了刚才的人——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忍不佳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五体伏地,匍匐拜倒,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的。
她难道真是神?
否则这些人为什麽对她如此祟敬?
张洁洁忽然抬起头,道:"你几时变成了个木头人的?"楚留香笑了笑,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楚留香道:"刚才你看见我,却故意装不认得我的时候,那时你岂非也是个木头人。"张洁洁道:"不是木头人是神"楚留香道:"神?"张洁洁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叹口气,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点像神的样子。"张洁洁的脸又红了,咬着嘴唇,道;"那只因现在我已不是神了。楚留香道:"从什麽时候你又变成人的。"张洁洁也笑了笑,道;"刚才。"
楚留香通;"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你将我面具掀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人了。"她又开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变成了人,而且是个又会咬人,又会撤娇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句话,在咬人和撤娇这两方面,她简直是专家。
楚留香又叹了中气,苦笑道:"我还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来越糊涂了。"只听一个人道:"你慢慢就会慢的。"
那黑衣老姬出现了,正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微笑。
楚留香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想推开张洁洁,又有点舍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怀里,实在太不容易,何况她又实在抱得太紧。
黑衣老姬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难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抱住她,都绝没有人敢干涉你。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声说了几句话,语音怪异而复杂,楚留香连一个字都听不懂。圣坛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楚留香正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圣坛已忽然开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地下一间六角形的屋子里,一张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酒菜。黑衣老姬笑道:"酒是波斯来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欢吃的。"张洁洁抢着拍手笑道:"好像还有我喜欢吃的鱼翅。"她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楚留香却有点笑不出,忍不住道:"你们早已算准我会到这里来了?"黑衣老姬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帅要去的地方,从没有人能阴拦他的。"无论什麽样的秘密,却总有个解答的。
黑衣着姬终于将这答案说了出来。
这其间最令楚留香吃惊的,是两件事。
第一,张洁洁就是这黑衣老妪的女儿。
第二,要杀楚留香的人,竟也是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杀楚留香,为什麽又指点了楚留香这条明路呢?
这其中的原因,的确诡秘面复杂,楚留香若非亲身经历,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们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自什麽地方,甚至选我们自己也无法找得到昔日的家乡了。
我们信奉的,也是种神秘而奇异的宗教,源流来自天边,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来传人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们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圣女。
圣女是从我们家族里的处女中选出来的,我们上一代的圣女,选中的继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儿。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她终生就得为我们的宗教和家庭牺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就没有人再能改变这事实,更没有人敢反对,除非有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能擅入这圣坛。揭下她脑上那象征着圣灵和神力的面具。
但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从不容外人闯入,无论谁到这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种法令也等於虚设,十余代以来,从没有一个圣女能逃脱她终生寂寞孤独的厄运。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光荣,但我知道一个少女做了圣女後,她过的日子是多麽痛苦。
因为我自从生出她之後,就做了这教中的护法,没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圣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经看到过的,夜半醒来时,因寂寞的孤独而痛苦得发疯的样子。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针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当然不忍看见我的女儿再忍受这种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为她解脱。
但我虽然是教中的护法,却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赐给我一个陌生人,让他来为我女儿拉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妒中香烟飘渺,黑衣老姬盘膝坐在雾中,据据的说出了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听神话一样,已不觉听得痴了。
听到这里,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杀我呢?"黑衣老姬道:"有两种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听。"
黑衣老汉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冒险的人,但若这样叫你来,你一定还是不肯的,因为你和她本无感情。"楚留香承认。
黑衣老妪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种方法,来引起你的好奇好胜心,再让你们有接触的机会,让你们自然发生感情。"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发生感情?"黑衣老妪睁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儿,微笑道:"像我女儿这样的女孩子,有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楚留香叹道:"那倒的确难找得到。"
张洁洁笑了,鄢然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一样难找得很。"楚留香挟起一块鱼翅,塞到她嘴里,道;"马屁拍得好,赏你块鱼翅。"黑衣老妪笑道:"她说得不错,我若年轻三十岁,怕也会喜欢你的。"张洁洁吃吃笑道:"你现在岂非还是很喜欢他?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们母女间,的确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情,这也许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很特别的环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却听得脸又发烧了。
黑衣老姬看着他们,微笑道:"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好源磁石积锈一般,一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说的缘份。"楚留香遁:"你刚说的两种原因。"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我刚也说过,无论谁想到这里来,却难如登天,我虽然听说过你的名声,但却并没有见过你。"楚留香道:"所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姬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机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麽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我的女婿。"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妪淡淡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一死的,是不是。"她说得轻描谈写,别人的生命在她脸中看来,好像连一文都不值。
这也许因为她生长在一个冷酷的环境里,信奉的也是个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关心,她根本没有真的接触过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除了母女间的天性外,对别人她既不关心,也不重视。
楚留香却听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来还想问问她,为什麽要砍断艾虹的手。
但现在他已发觉这一问是多余的了。
一个人若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麽会在乎别人的一只手?
黑衣老妪道:"你们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是我亲手安排的,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所以我那天晚上才会去见你,然後再叫艾育和艾虹在外面接你,所以就算准你一定能到这里来的。"楚留香忍不住吁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有件不明白的事。"黑衣老妪道:"你可以问。"
楚留香者笑道:"你为什麽不找别人,单单挑中我呢?"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欢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机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何况你至今还是个单身汉,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时,都一定会选中你。"楚留香只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妪道:"但这些原因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楚留香道:"哦?"黑衣老妪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让我最高兴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报答你。"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麽事?"
黑衣老姬道:"你替我杀了石观音。"
楚留香道:"你跟她有仇?"
黑衣老妪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简直不是个人,是个吃人的妖怪,而且专吃男人。"楚留香用不着再问了,他已可想象到。
石观音最大的乐趣,本就是抢别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杀了石观音之後,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报答他,对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却希望这是最後一次了,这样的报答法子,他实在受不了。
丈母娘看女婿,虽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娘,却一定是越看越生气。
幸好这丈母娘还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们很多天没见,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还是识相点的好。"楚留香送她出去财,第一次觉得她多少有点人性。
张洁洁已从背後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轻轻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鱼翅外,还有别的用处?张洁洁眨着眼,道:"哦,还有什麽用?"楚留香道:"说话,你母亲刚不是要我们好好的聊聊吗?"张洁洁道:"我不要说话,我要……"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後才吃吃笑道:"我要什麽,你难道不知道?"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惊,失声道:"就在这里?"张洁洁道:"不在这里在哪里?"楚留香道:这里不行。"张洁洁道:"为什麽不行"楚留香道:"我要带你回到我们自已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张洁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麽不行。"
张洁洁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别的女人勾引?"张洁洁冷笑道:"你以为你真的人见人爱,你以为别人真少不了你。"她忽然瞪起眼,板起了脸,大声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个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就像是条忽然被激怒了的猫,随时都准备出爪子来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他,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却已少不了你,要定,我们就一起走,否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张洁洁道:"真的,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留在这里?"楚留香张开双臀,拥抱住她,道:"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离开你。"张洁洁突又"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楚留香捧住她的脸,轻轻托起。忽然发现她苍白美丽曲面上又已挂满泪珠,忍不住道;你在哭,为什麽要哭?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张洁洁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鸡随鸡,现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无论要去哪里,我都应该跟着你才是。"她眼泪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才连累你,害了你。"楚留香道:"怎会呢?"
张洁洁道:"你刚有没有听见那些人为你发出欢呼声?"楚留香点头。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缓缓道:"那欢呼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巳承认我们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们家族中一份子,所以…"楚留香道:"所以怎麽样?"
张洁洁垂首道:"只要成为这家族的一份子,就永远休想脱离。"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已永远不能离开这里?"张洁洁道:"永远不能"楚留香的脸也不禁有些变了,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一生,在他说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张洁洁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并不是绝对没有法子可想。"楚留香立刻问道:"还有什麽法子?"
张洁洁慢慢的转过身子,一字字的说道:"就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才会成为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楚留香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力扳过来,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说我,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张洁洁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这家族的人,他们就不会我出去的,是不是?"张洁洁凄然一笑道:要你活着快乐,我宁可死。"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泪光,紧拥着她柔声道:"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我唯一觉得快乐的时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所以你若真能想叫你活得快乐,就永远莫要离开我。"张洁洁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颗飘星,阴霾中的第一线阳光。
她也紧紧拥抱住他,柔声道:"我怎麽舍得离开你…。.我死也不会再离开你。"世间上本没有绝对的事情,但"时间"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入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仿佛很快就已过去,因为他们快乐,勤奋,他们懂得享受工作的乐趣,也懂得利用闲暇。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另一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过得好像永远过不完一样。因为他们悲哀愁苦,因为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无论人们怎麽样感觉,一天就是一天,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世上只有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一个月已过去,楚留香是不是改变了呢?
张洁洁凝视着他,轻抚着他瘦削的脸,柔声道:"你好像瘦了些。"楚留香笑了笑,道:"还是瘦些的好,我本来就一直在担心会发胖。"张洁洁道:"你说的话好像也比从前少了些。"楚留香道:"你难道会喜欢我变成很多嘴的长舌妇。张洁洁道:"你来了已经快一个月。"楚留香道:"嗯?"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个月特别长?"楚留香没有回答,却握起了她的手反问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麽?"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所以才会变了,这样下去你总有无法忍受的一天。"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笑了笑,道:"这世界上还有谁出我跟你更接近的,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麽会看不出来呢?"她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我当然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正如我很喜欢你一样,所以我希望能够留住你,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和以前同样快乐。"楚留香道:"你并没有错错。"
张洁洁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有想错,现在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因为你…。你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本就没有人能够占有你。"楚留香道:我不懂。"
张洁洁道:"你应该懂。"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很多人也愿我同样需要你,我虽然不愿离开你,他们也同样不能离开。"楚留香道:"你是说我那些朋友。"
张洁洁道:"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楚留香道,"什麽人?"张洁洁道:"需要你帮的的人,需要你去为他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和痛苦。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应该为别人活着?"张洁洁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无论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活着有乐趣、有意义,是不是?"楚留香道:"是"张洁洁道:"有种人只有要帮的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楚留香道:"你以为我是这种人。张洁洁道:"你难道不是?"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洁洁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她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张洁洁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太自私,不应该用你的终生痛苦,来换取我的幸福。"她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我现在已长大了,已懂得真正的爱是绝不能太自私的。"楚留香凝视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还是感激,他忽然发觉她的确又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麽使得她改变的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张洁洁道:"为什麽不能?有很多女人岂非都是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她们若跟我一样自私,这世上又怎麽会有那麽多名将和英雄。"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张洁洁道:"有什麽不同?我为什麽就不能学学那些伟大的女人?我为什麽就不能让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帮的别人?"楚留香道:"因为你太寂寞,太孤独,我若走了……。"张治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麽忽然肯放你走?"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以後绝不会再觉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後,还是会有人陪着我。"她目光忽又变得说不出来的温柔,说不出的明亮。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你已有了我的孩子?"张洁洁轻轻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用力握住了她,大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走。"张洁洁柔声道:"就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让你走,也正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这意思你也该明白的。"楚留香道:"我们为什麽不能一起逃出去?"
张洁洁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在暗中查看着,想找出条路逃走,是不是?"楚留香只有承认。张洁洁道:"你找出来没有?"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找不出的,因为这里本就只有两条出路。"楚留香道:"哪两条?"
张洁洁道:一条在议事厅里,这条路每个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为那里不分昼夜都有族中的十太长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那些老人手下潜走,"楚留香也只有承认,却又忍不住问道:"第二条路呢?"张洁洁道:"第二条路只有一个人知道,楚留香道:"谁。张洁洁道:圣教的护法人。"楚留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的母亲?"
张洁洁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许会答应的。"楚留香目中充满了希望,道:"她也许会让我们一起走。"张洁洁叹了一声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应该先问问她夫,莫忘记她总是你亲生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幸福的。"母亲当然都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问题是,什麽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边不是绝对的、你眼令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不幸。
这地方每间屋子本都是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
这屋子里仿佛有风,却更阴森,更黑暗,谁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黑衣老妪静静的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又仿佛直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仿沸已完全没有感觉。所以张洁洁虽已走进来,虽已在她面前跪下,她还是没有动,没有张开眼隋。张洁洁也就这样静静的跪着,仿佛也忽然被这种亘古不散的沉静所吞没。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後。他知道这是决定他们终生幸福的时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老姬才忽然张开服睛,她眼睛里像是有种可怕的力量,是能看透他们的心。
她盯着他们,又过了很久,才一走走道:"你们是不是想走?"张洁洁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们一条生路。"他从未求过任何人,从未说过如此委屈求全的话。但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已不借牺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楚留香道:我"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吞吞吐吐。"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这地方我已不愿再留下去。"黑衣老妪道:"为了她,你也不愿再留下去。"楚留香道:"我要带她-起去?"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视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让你走。黑衣老妪不让他再说出下面的话,立刻又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楚留香道;"什麽条件?"
黑衣老妪道:"先杀了我。"
楚留香征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是一样要杀你,杀了你之後,再让你出去"她慢慢站起来,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既已做了本族圣女的丈夫,若是还要走,就得死。"楚留香吃惊的看着张洁洁,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张洁洁点了点头,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楚留香道:"你……你为什麽没有告诉我?"
张洁洁缓缓道:"因为现在已没有人能杀你"黑衣老妪抢着问道:"为什麽?"张洁洁道:"因为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已决定要这孩子做我们的圣女,所以他也已是圣女的父亲。"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谁也不能杀死圣女的父亲。"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击,已连站都站不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冷笑着道:"你知道你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张洁洁道:"我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黑衣老妪厉声道:所以还是可以杀他,因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张洁洁道:"假如是女的呢。"
第十四章 来过活过爱过
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麽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巳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张洁洁道:哪麽我的孩子只要-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黑衣老姐道:"是。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你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熟知得很。"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的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麽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黑衣老妪伶冷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张洁洁一显得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黑衣老妪道;"是我"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宇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黑衣老妪道:那时本都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组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麽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走想法子回来接我。"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暖声接着道:"我一直苦苦的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就忘了我。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黑在老姐馒馒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已後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麽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麽事,都己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逐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于?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麽活下来的。"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她忽然问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你心。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于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楼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麽过的"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象到她这些年来历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麽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能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如道你为什麽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後,总有一天你会后侮的。"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走,而是因为我要让他走的。"黑衣老妪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走会比在这里更快乐。"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着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麽?"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有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份,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走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麽我就不会觉得寂寞。"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科,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借…。"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麽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借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个人,你——你为什麽一走要恨他!"黑衣者妪紧握双手,身子却还是在不停的颤抖,过了很久,忽然大声道:"好,你让他走"张洁洁大喜。
可是她笑容刚露出来,黑衣老妪又接着道:"只不过他也只能走你父亲以前走的那条路,绝没有再让你们选择的余地?"张洁洁道:"那条路?"黑衣老妪道:"天梯"天梯,什麽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听到这两个宇,张洁洁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如纸,失声道:"为什麽一走要走这条路?"黑衣老妪道:"因为那也是经典上记载的规矩,绝没有人能违背。"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姬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永远离开这里都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的,现在他岂非已是这家族中的人?"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我知道,他……他是的。"黑衣老汉道:"很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亲自为他送行,夜很静。这里虽然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种神秘奇始的感觉,让你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来了。楚留香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泪流下?张洁洁轻抚着他的脸,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温柔?多少深情?楚留香是不是愿意去看呢?张洁洁终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为什麽不看着我?难道不想多看我几眼?"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践动,过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张洁洁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不想我多看你。张法洁道:"谁说的?"楚留香道:"你自己。"
张洁洁笑了勉强笑道:"我说了什麽?"
楚留香冷笑着,道:"对了,你什麽都没有说,可是我问你,你为什麽不跟你母亲说,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张洁洁垂下头,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的。"楚留香大声道:"为什麽?"
张洁洁凄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还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个人走?"张洁洁道:"是的。"楚留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走了会炔乐?你以为我肯让你怀我的孩子,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张洁洁道。"你错了。"楚留香道:"我那点错了。"
张洁洁道:"很多点。"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让他再叫出来,然後才柔声道;"我们不会在这地方过一辈子的,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们还想留下来,这地方也许已经不存在了。"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我们的祖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折磨和打击,已变得愤世嫉俗,古怪孤解,他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惯别的人,所以他们宁愿与世隔绝,孤独终生。"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可是这世界是一天天在变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上一代人的想法,永远和-下一代有很大的距离。"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现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某种恐惧,生伯自己到外面後,不能适应那种环境,不能生存下去。"这点楚留香当然不会同意,立刻道:"他们错了,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一走有法子生存。"张洁洁道:"他们当然错了,可是他们这种想法,也一走会渐渐改变的,等到他们想通了的时候,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一种经典和规矩还能约束他们,也绝没有任何事还能令他们留在这牢狱里。"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这地方岂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楚留香道:"可是,这一天要等到什麽时候才会来呢?"张洁洁道:"快了,我可以保证,你一走可以看到这一天。"楚留香道:"你保证?"张洁洁点点头,道:"因为我一走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麽残酷可怕,我一走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生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这不但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姐妹兄弟。"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走要留下来。"
张洁洁柔声道:"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楚留香道;"据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话得很有意义。"张洁洁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羡慕她们,只可惜我命中注走不是她那种人,也没有她们那麽幸运。"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说话了。
张洁洁道:"就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你也不能忘记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也会渐渐就成个废物,甚至变成个死人。"她说的不错。一个人若是活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走会渐渐消沉下去,就算是还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无几。楚留香当然也明白的。
张洁洁轻抚着他,柔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绝不希望你改变,所以你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楚留香终于长长叹息,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张洁洁道:"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样,何况,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楚留香道:"但现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张洁洁道:什麽事?"
楚留香凝视着她,目中竟似带着崇敬之意,长叹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以後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张洁洁道:"但你却一走会水远永远想着我的,是不是?"楚留香道:"当然。"
张洁洁道:"这就已够了。"
她眼波更温柔,轻轻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自在朝朝暮暮。"楚留香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道:"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好好的话下去,让我以後还能够看见你。"张洁洁道:"我一定会的。"
她的语声坚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却似已化为一激春水。她倒入楚留香的怀里。
夜更静。喘息已平息。
张洁洁拍手轻拢着额边的乱发,忽然道:"我要走了。楚留香道:"走,现在就走?"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到哪里去?"
张洁洁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脱离,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梯?"
张洁洁道:"不错。天梯。"
楚留香道:"这天梯究竟是条什麽样的路?"
张演洁的神情很沉重,缓缓道:"那也许就是世上最可伯的一条路,没有勇气的人,是绝对不敢走的。她要你走这条路,为的就是要考验你,是不是有这种勇气。"楚留香道:"哪种勇气?"张洁洁道:"自己下判断,来决走自己的生死和命运的勇气。"楚留香道:"这的确很难,没有勇气的人,是绝不敢下这种判断的。"张洁洁道:"不错,一个人在热血澎湃,情感激动时,往往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措一死,那并不难,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断来决走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所以…。"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有些人虽已决心脱离这里,但上了天梯后,就往往会改变主意,临时退缩了下来,宁愿被别人看不起。"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竞有什麽。"张洁洁道:"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楚留香道:"还有一扇门是死路?"
张洁洁的脸色发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没有路——门外就是看不底的万丈探蹦,只要一脚踏下,就万劫不复了"她喘了口气,才接着通:"没有人知道哪扇门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选择去开门,但只要一开了门,就非走出去不可。"楚留香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苦笑道:"看来那不但要有勇气,还要有运气。"张洁洁勉强笑了笑道:"我本来也不愿你去冒险的,可是……这地方也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你留在这里,也一样会沉下去,只不过沉得慢一点而已。"楚留香道:"我明白。"
张洁洁凝视着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当然不希望你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更不愿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愿看着你去死,所以…"楚留香道:所以你现在就要为我去找出那扇门才是活路?"张洁洁点头道:"天梯就在圣坛里,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道:"但我却宁愿你留在这里,多赔我一个时辰也是好的。"张洁洁援然一笑,柔声道;"我也希望能在这里陪着你,可是我希望以後再见到你。"她俯下身,在楚留香的脸上亲了亲,声音更温柔,又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是楚留香听到她说的最後一句话——这句话正和她上次离开楚留香时,说的那句话,完全一样。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为什麽她要离开楚留香,总是偏要说很快就会回来呢?
张洁洁没有再回来。
楚留香再看到她时,已在天梯下。
她脸色苍白,脸上泪痕犹未干。
她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楚留香想冲过去时,她已经走了——被别人逼走了。
她似己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过在临走时忽然间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岂非也正是人类互通消息的一种工具?
楚留香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态。
可是他心里的确充满了愤怒,忍不住道:"你们为什麽要逼她走?"黑衣老妪玲冷道:"没有人逼她走,正如没有人逼你走一样。"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让我们再说几句话。"黑衣老妪道:"你既然已经是要走了,还有什麽话可说?"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妪截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话要说,现在还可以留下来。"楚留香道:"永远留下来?"
黑衣老妪通:"不错,永远留下来。"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来的。"黑衣老姬道:"为什麽不能,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麽不能牺牲自己?"楚留香道:"因为她也不愿我这麽样做"黑衣老姬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楚留香道;"你以为不是?"
黑衣老妪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说的话?"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是她的母亲,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你伤透了心——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己永远不愿再见你。"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黑衣老姬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面平静下来,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还希望我很她,希望我们的遭遇,也和你们一样。"黑衣老妪脸色变了。她当然知道他说话的"你们"就是说她和她的丈夫。他们岂非就是彼此在怀恨着。
楚留香的声音更平静而坚决,道:"但我都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的遭遇绝不会跟你一样,因为我一走会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样会为我好好活着,无论你怎麽想,我们都不会改变的。"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妪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说出来,又何必告诉我。"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针,像是想一针刺人楚留香的心脏。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两扇门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出其间的差别。生与死的差别楚留香站在门前,冷汗已不觉流下。
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一发的危险,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时甚至已几乎完全绝望。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怖过。因为这次他的生与死,是要他自己来决走的,但他自己却偏偏完全没有把握。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无把握的决走更可怕你若非亲自体验过,也绝对想不到那有多麽可怕!左眼,是左眼。张洁洁是不是想告诉他,左边的一扇门外是活路?
楚留香几乎己要向左边的这扇门走过去,但一双脚却似链条看不见的锁链拖住。
"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已不愿再见你?"楚留香不能不问自己:"我是不是你了她的心,是不是应该走?"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做错,这地方本是个牢狱,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问自己。
"我若真的对她好,是不是也可以为她牺牲,也可以留下来呢?""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无情?"
"我若是张沽洁,若知道楚留香要离开我。是不是也很伤心?""你若真你了一个女人的心,她非但永远不愿再见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这道理楚留香当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脚深入万丈深渊中去。"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走向右边的那扇门去。可是他耳畔却又响起了张洁洁那温柔的语声:"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为了我,也非走不可。""只要你快乐,我也会同样快乐,你一走要为你好好的活着。"想起她的温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觉得自己竟然会对她怀疑,简直是种罪恶。
"我应该信任她的,她绝不会欺骗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诉我什麽呢?""是想告诉我,左边的——门才是活路。还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开不得?"所有的问题,都要等门开了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应该开哪扇门呢?这决定实在太困难,太痛苦。楚留香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黑衣老姬站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湿透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後悔了?"楚留香道:"后悔什么"黑衣老姬道:"後悔你本就不该来的,没有人逼你来,也没有人逼你走。"楚留香道:"所以我绝不後悔,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後悔,因为我已来过"他来过,活过,爱过。
他已做了他自觉应该做的事,这难道不够。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好像总算已想通了。"楚留香点点头。
黑衣老姬道:"那麽你还等什麽?"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他的手忽然又变得很稳定。
在这一瞬间。他已又恢复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迈开大步,一脚跨出了门——他开的是哪扇门呢?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