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黄昏时分,我喜欢泡一杯热茶,在喜马拉雅听大师们的写作课,其中一位老师和劳伦斯谈论了他的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引起了作者对生平的好奇心。
于是,仔细地查阅了劳伦斯的生平,果然不出所料,写出这样作品的人,他的一生本身就是个传奇。看一个作家,首先要看他的童年。劳伦斯在家排行老四,母亲对他的影响十分深远。
母亲的家族曾在英国的花边工业中发迹和衰落,到劳伦斯姥爷那一代,已不再从事花边业。
毕竟家境优厚,姥爷成为造船厂的工程师,因此,母亲莉迪亚幸运地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做过教师,会写诗歌,热爱读书,善于交谈。
但劳伦斯的父亲少年起就下煤井采矿,是个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矿工。
母亲结婚后,没有预料到矿区的生活如此穷苦,因此,她的内心总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许怨气。
但母亲自尊心极强,心灵手巧的女人不仅很快还清了丈夫的债务,还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她利用沿街的窗口开了个小店,卖一些手工制作的花边、刺绣手绢等,因此,劳伦斯的家里总是比四邻温馨很多。
母亲明白,除了几件奇特的旧衣服和与众不同的脸之外,她其实一无所有。绝望之时,母亲会忍不住抱怨只知道下井干活、酗酒、回家时黑乎乎、累得半死不活,木头木脑的丈夫。
在母亲的隐忍中,丈夫在家里渐渐成了弱势的陌生人,在劳伦斯幼小的心中,来自城市的母亲是优秀而有教养的。父母偶尔争吵时,他会坚定地站在母亲身边,只要见到母亲,他就会感到自豪和安全。
随着儿子们渐渐长大,莉迪亚把梦想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她不惜一切,要儿子们接受良好的教育,以此摆脱矿区的生活,从而改变命运。
1902年冬天,寒风凌冽中,劳伦斯的哥哥因肺炎病逝。哥哥曾是母亲的骄傲,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走出了矿区,在伦敦的一家事务所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哥哥去世那年,劳伦斯15岁,刚初中毕业,也到一家医疗用品厂做职员,他每天工作12小时,很快也染上了肺炎。
但老天爷特别眷顾劳伦斯,他比哥哥幸运,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竟然度过了危险。
那以后,母亲便将对两个儿子的爱和期望都倾注在劳伦斯身上。
莉迪亚在劳伦斯开始独立生活时,用超乎寻常的母爱紧紧地束缚住他,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但他甘愿被这样的爱束缚着并感觉着幸福。
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劳伦斯当时的感情,母亲在世时,劳伦斯曾对女友杰茜说:“你知道,我爱母亲。”“我知道你爱她。”杰茜回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我一直像个情人那样爱着她,这就是我不能爱你的原因。”杰茜当场傻掉。
劳伦斯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和爱慕,使他无法去爱自己的情人,为此他受尽了精神上的折磨。
但作家也在日渐成熟,写完《儿子和情人》后,他说:“ 我母亲是错误的,可我过去却以为她是正确的。”
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的母亲是无法用正确或错误来做结论的。更有力的解释出现在他最出色的小说《虹》中,厄秀拉的母亲安娜的形象与《儿子与情人》中莫端尔夫人不同,安娜既好又坏,非常真实。
俗话说:当事者迷,纵观世界文学史,还没有一个作家对自己母亲的形象创作具有如此的胆识和诚实精神,人们为劳伦斯的敏锐眼光和反叛勇气发出深深地赞叹。
劳伦斯22岁就在《诺丁汉卫报》上获得了短篇小说大奖,短短几年之内,便受到了当时很有影响力的《英国评论》主编和出版公司的注意。27岁,他完成了成名作《儿子与情人》——一本在今天已经被划入英国文学名著的长篇小说。
母亲去世后,劳伦斯对杰茜说:“别以为我母亲去世了,你就能得到我。”杰茜觉得脚下的大地蹋陷了,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以后,他们开始疏远。
劳伦斯心里却很清楚,他喜欢杰茜聪明、漂亮、有才气、善解人意,但不喜欢她的偏执、缺乏幽默感,和她在一起,自己难以轻松愉快。说白了,她是个平庸之辈。
杰茜却一直不自觉地让劳伦斯对情欲感到羞耻。她试图同他保持一种纯粹的精神恋爱,这种清教徒式的观念使劳伦斯预见到他俩的未来:“我要是结婚会过上一种舒适安逸的生活。但是,我的天赋会被摧残殆尽。”所以,劳伦斯要冲破感情的牢笼,彻底与杰茜分手。
《儿子和情人》的写作尚未完成,劳伦斯创作的高峰期便开始了。他一口气写出《看!》等优秀的诗歌,还创作了两个剧本。
1912年春天到来时,出于习惯,他情不自禁写了一封信寄给杰茜,告诉她自己有了新恋情,并让她为之保密。至此,杰茜感到彻底解脱了。
劳伦斯在来信中兴高采烈地谈他和新恋人的生活,说他们将在她办妥离婚手续后马上结婚,还邀请杰茜去做客,因为“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你。”杰茜无语,她毅然地把信退了回去。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完全断绝了往来。
事实上,劳伦斯在失去母亲后,一度处于痛苦的混乱之中,他觉得心中的光亮从此熄灭了,那个坚实的精神支柱倒塌了。
他实在太爱母亲了,以至于现实生活中,很难有一个女性可以与之媲美,从而成为他的妻子。劳伦斯曾赞美自己的母亲说:“她是我的第一个爱人。她是一位出色的、罕见的女性——你知道,她像太阳一样强烈、坚定、慷慨。她能像白色鞭子一样迅疾,像细雨一样温柔,像我们脚下不变的大地一样坚实。”
现实比小说更精彩,就在劳伦斯最为孤独的时刻,他后半生最重要的女人弗丽达出现了,这段姻缘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1912年的春天,劳伦斯偶遇弗丽达,从此,他的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他们相识不到一个半月,便双双抛弃一切,离家出走,前往欧洲大陆,开始了后半生的漂泊。
与弗丽达只见过一面,聊过一次,劳伦斯就认定她是自己见过的女人中最出色的一位,是那个“可以让人终生爱恋的女人”。
劳伦斯没有看错,弗丽达确实是个优秀而坚定的女人,以至于很多人认为,“没有弗丽达就没有后来的劳伦斯”,她是劳伦斯创作《虹》以及《恋爱中的女人》这两部文学巨著的陪伴者。
弗丽达是德国人,父亲是破落的德国男爵。她17岁时,已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德国认识了欧内斯特,当时他在大学当讲师,体面优雅,收入颇丰。
命运弄人,三年后,弗丽达嫁给了这位比自己大15岁的英国人,并随他前往英国,当起了家庭主妇。
丈夫心地善良,学问渊博,深受人们尊敬,对弗丽达也很好。婚后的弗丽达让自己尽量适应英国的生活,为欧内斯特生下了三个漂亮的孩子。
劳伦斯和毛姆以及马尔克斯一样,读书时就表现出相当的才华和智慧。三月里的一天,他应欧内斯特教授之邀去家里吃饭,教授是劳伦斯大学时代唯一崇拜的人,当劳伦斯见到弗丽达时,他独特的透视眼一眼就看出,年轻美丽的妻子在强作欢颜。
直率的劳伦斯在第二次见到弗丽达时,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对丈夫一无所知,你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弗丽达很吃惊,被外人看出了心思使她有些不自在,对方的发现,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只是觉得生命就会沿着这个轨道一直进行下去了。但是,天性率真的弗丽达在心里承认,劳伦斯看穿了她虚假的外壳。“这个锋芒毕露的批评家!” 弗丽达不禁钦佩地感叹道。
初春,一切都在蓬勃生长,空气中飘来甜甜的气息。田野上,劳伦斯和弗丽达正在快乐地散步,他俩边走边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劳伦斯还和弗丽达的几个孩子尽情地玩耍,相处愉快,作家的童心使弗丽达颇为触动,更觉得劳伦斯的可贵,此时,她在心里默默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那年春天,一对姐弟恋成熟了,劳伦斯26岁,弗丽达31岁,二人牵手私奔去了德国。事实上,离开之前二人已经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和世人的白眼。
在当时的社会,多数人都会认为,这类伤风败俗的丑事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邮轮在茫茫的大海上颠簸着,远处的天空阴云密布。俩人站在甲板上,对未来既迷茫却又对新生活充满了渴望。
出走之后,他们没有过固定的住处。他俩的足迹遍布法国、意大利、斯里兰卡、澳大利亚、美国和墨西哥。
流浪生活导致物质条件极差,他俩偶尔也会生气闹脾气,但却从来没分开过,二人越来越相濡以沫,心心相印,情意日笃。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两人返回英国,并于1914年7月13日正式结婚。由于在一战中德国和英国是交战国,劳伦斯夫妇始终生活在官方监视之下。
1915年,劳伦斯最优秀的作品《虹》一出版就因淫秽而被禁。战争之后,劳伦斯开始了他的所谓“原始朝圣”计划。
劳伦斯在新墨西哥居住了几年后,却又因肺炎复发而不得不回到欧洲。
直到1930年3月去世,劳伦斯一直住在欧洲,多半是在意大利,主要是为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调养身体,治好病。
然而,1927年夏天到来时,劳伦斯突然大量咯血,为他治疗的结核病专家说,劳伦斯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一般情况下,像这样的结核病人早就死了。
但劳伦斯又拖了两年,1929年,他的肺结核似见好转,但气管炎和气喘病加重。即便如此,劳伦斯从未停止过写作,他甚至不愿卧床养病。他仍像往常一样喜欢坐在树下写作,尽体力所能去和弗丽达散步,与友人旅行,同邻居聊天。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劳伦斯创作了许多散文、诗歌和短篇小说,还花很大的精力写了一部最重要的长篇小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小说从1926年开始动笔,1928年完成并在意大利出版,不久便在英国遭攻击和查禁,直到1960年,才被英国政府解禁。
1930年劳伦斯已是瘦骨嶙峋。他不喜欢住疗养院,于是他们搬到一个别墅去住。上车时,他第一次允许弗丽达替他穿鞋子,在这之前,固执的他,一直坚持任何事情都自己做。第二天,劳伦斯叫弗丽达“不要走开,不要离开我”,于是,弗丽达就坐在他床边看书,劳伦斯则躺在床上,阅读哥伦布的传记。
黄昏时,他痛苦得脸都变形了。弗丽达吓得哭了起来,劳伦斯生气地厉声说:“不要哭。”弗丽达立即止住了眼泪。
劳伦斯痛苦地挣扎起来,叫他的好朋友奥尔德斯·赫胥黎和他的夫人玛丽亚到他身边来,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痛苦地大声叫嚷。“我必须用点吗啡。”他对弗丽达的女儿说。
医生给他注射了吗啡之后,他喃喃地说“我现在好些了,如果能出点汗,我就会感觉好些。”弗丽达握住他的脚踝,她觉得它给她的感觉是“那么充满活力”。
劳伦斯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呼吸开始时断时续。最终的时刻来临了,生命之线在他剧烈起伏的胸部挣断了,他的脸变了形,面颊和下颚塌陷下去,死神抓住了他,劳伦斯走了。”弗丽达在给作家爱·摩·福斯特的信中说:“ 劳伦斯之死是如此的壮丽——他一点一点地与死神搏斗,他的生命从未失去过光彩。”
墓穴里撒满了鲜花。阳光照在这不起眼的坟墓上。墓碑用彩色卵石嵌成凤凰图案。它位于威尼斯的一座不大的公墓里,面对着他生前挚爱的地中海。
劳伦斯只活到45岁,他一生,共创作了10部长篇小说,10余部中短篇小说集,主要诗集7部,游记和散文2部,文学评论著作2部,还有一些关于哲学、心理学、教育和欧洲历史的文章和书籍。
读劳伦斯的作品,我们能体会到他和那个时代的物欲主义斗争的勇气,他对战争的憎恶以及他为个性自由所作的抗争。
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为了美好的理想,他不断地旅行,寻找,而他的心灵之路更是悠深长远,非凡人所能到达。
弗丽达的这几句话是劳伦斯最好的墓志铭:“他所目睹、感受和理解的东西,都无私地融注于他的作品之中,留给了后人,他一生的风采和他给予我们愈来愈多的生活的希望,是一份崇高的,不可估量的馈赠。”
他很幸运,遇到了最值得爱的女人。如果在天有灵,他的母亲莉迪亚也会心怀感恩:上帝赐给了她如此优秀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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