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认识南京是在1981年底的那个冬天,老朋友们在华东水利学院学习,寒假回家的路上邀请我在南京呆两天。
从厦门出发前,我就知道南京开始下雪,对于北方人来说,下雪本是寻常事,但未料那次雪下得如此之猛,以至于沪宁铁路竟然会中断。不过好在两天后到达上海时,雪已经完全停了,我在上海住了一晚,第二天铁路上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交通完全恢复。
我从上海坐上沪宁直达快车,四个多小时后到达南京。傍晚前从南京站走出来,只见玄武湖周边都是白茫茫的,道路有些泥泞。
乘公交车穿过市区时,感觉街道十分整齐,路面积雪已经清扫干净,很有大城市的风范。
南京身为六朝古都,不论是钟山上风雨起了苍黄,还是秦淮河中水泛着金光,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着迷。靖康之变,汴京陷落,宋高宗赵构南逃时曾将金陵设为首都,依旧幻想依托着长江天险与金国划江而治。
八百年后的蒋介石仍是心存此念,但终究还是未能守住长江。可见以南京作为首都,很难保住政权的持久。
八十年代初的南京是一座令人羡慕的城市,江南本就富庶,江苏尤为发达。记得当年高考前的一堂复习课上,教化学的王老师忽然有感而发,兴致勃勃地回忆起自己早年在南京读书时,秋天走在大街上踩着满地的梧桐叶的情景,那个陶醉的表情令人神往。
我所见到的南京街头,的确种满了梧桐树,不过深冬的街上早已不见了落叶,我走在光秃的树下,竭力设想着梧桐叶盖满了街道,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在南京那几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去爬了中山陵。雪后的中山陵寂静肃杀,游人稀少,厚重的积雪驮负在松树的枝干上,不堪重负的枝干轰然断裂倒塌,雪花四散开来,溅在人的身上、脸上,湿漉漉的。
八十年代初期的南京,高楼不多,新街口是一个不大的环形街心花园,街角上的“中央商场”当年还称作“人民商场”,是南京最主要的商业中心。中山路从新街口四散开来,两边都是商店。
两年后的暑假再经过那里时,已经矗立起金陵饭店,高大白色的楼体与周边低矮黛色的屋顶形成极强的反差,颇有鹤立鸡群之感。这座建筑大约是南京当年最高的楼,许多年后也一直都是南京市的地标。
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读过朱自清先生写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便决定去夫子庙岸边的码头追寻朱先生描述的“七板子”,去感受那种“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然而,那时的秦淮河的真实景象却是,两岸街巷密集,布满了破旧的民居,河面上既无光影,亦无歌声。
从新街口越向南走,秦淮老城区内的街巷变得越狭窄。放寒假时已经临近春节,夫子庙里正在布置新春元宵灯会,街巷里挤满了采购年货的市民。
在厦门读书的那些年,我时常会在南京停留,大多是住在老友的华水学生宿舍。不过有一年暑假后,我随学校到南京化学工业公司实习,在江北岸的大场镇住了一个月,对南京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那个时候南京只有这一座长江大桥,从烟尘滚滚的大场镇进城,坐公交车一定要经过这座桥,经常在上下桥时被堵上很久。南京的城南和城北,一江之隔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整个八十年代,南京拥有的强大工业基础很少有几座城市能够抗衡,熊猫电视机、蝙蝠电风扇都是全国闻名的紧俏商品。我在南京化学工业公司实习期间,曾深入过许多工厂、车间,也参观过长江边上的栖霞山炼油厂,当时的扬子乙烯工程也已经开始打桩动工,因此对南京强大的工业印象特别深刻。
不过,我最着迷的还是南京的各种美味。南京的饮食南北特色兼容,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板鸭和盐水鸭,就像南京人讲的那种江淮官话,虽属吴语但更接近于北方话。酷暑的季节坐在小饭馆里,要一碟盐水鸭,外加一瓶冰镇啤酒,可说是百吃不厌。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小吃,则是夏天街边推车售卖的凉粉。全国各地都有凉粉,南京的凉粉是在一块类似新疆切糕那么硕大的凉粉堆上,用一个金属小刮子薄薄地刮出细丝,加上各种酱汁,再撒上切成碎末的小咸菜等配料,口味不似四川凉粉那么辛辣厚重,非常凉爽可口。冬天的时候,华水校园周边街上会有售卖红油馄饨的小摊档,寒冷的天气里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浑身顿觉温暖。
有人说:“南京人,又甩又稳”,这是形容南京人的性格里,既有南方人的细腻,又有北方人的爽脆泼皮。南京人因为是六朝古都,加上民国故都的底气,对上海人、北京人讲话时颇为霸气,言谈间常会流露出不屑。
记得一次老友的女朋友有几位上海老同学来访,我们一同去逛玄武湖,遇到湖边一位卖菱角的大嫂,几个人用上海话私下对大嫂卖的菱角品头论足,大嫂闻听不悦,怒斥上海人傲慢,警告这里是南京,不是上海。没想到大嫂不仅听得懂上海话,而且对上海人会是如此敏感。
另一次经历则是二十多年后我带家人重游南京,上车后出租司机师傅一听到我们一家人来自北京,一路上那叫一通数落,说北京人总觉得自己是皇城里的人,与南京相比,北京算个啥?令我感到莫名惊诧,我在上海、广州和其它城市,还从未遇到过这样尴尬的地域性歧视。我猜测这大约还是南京人深为自己的城市感到自豪之故,并不认可上海、北京的特殊地位,想一想南京人的态度也是情有可原,现在中国人见到美国人还不也是如此?
南京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有钟山的风雨,有秦淮的桨声,有虎踞龙盘的帝王,也有金陵的笙箫粉黛,将来有时间的话,我再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