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简称《汉宫秋》,是元代文学家马奇元创作的杂剧。
它改编于汉元帝时期"昭君出塞"的故事,被称为元曲四大悲剧之一。全剧由四折和开篇的楔子组成——
在楔子和第一折里,汉元帝派毛延寿去民间挑选宫女,毛延寿借机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王昭君不肯行贿,毛延寿就故意把她画丑,使昭君被打入冷宫。后来汉元帝巡宫,听到昭君的琵琶声,发现这个女子其实容貌出众、多才多艺,于是深深爱上她,封为明妃,两个人沉浸在幸福中。
新昌调腔《汉宫秋》剧照
第二折和第三折里,毛延寿自知罪责难逃,投奔匈奴,并把昭君画像献给呼韩邪单于,致使单于向元帝索要昭君为妻,若不答应则兵戎相见。汉朝文武百官畏惧匈奴,无论元帝如何责骂,也没人能拿出抗击匈奴之计,元帝只能忍痛割爱,到灞桥为昭君送行。而昭君不舍故国、不愿受辱,在汉蕃交界的黑龙江投水而死。
剧情由欢乐的顶峰,一步步跌入痛苦的深渊。最后一折,是整个剧本情绪的高潮——汉元帝做了一个梦,梦见昭君从匈奴逃回汉宫,但他还没来得及与昭君细诉衷肠,就被大雁的叫声惊醒。于是他徘徊于殿前,对着大雁尽情倾诉了苦闷忧伤的感情。所以全剧的名字,叫"破幽梦孤雁汉宫秋"。
《汉宫秋》并不符合"昭君出塞"的真实历史,而且改动很大。但清代哲学家焦循却说:"元明以来,作昭君杂剧者有四家。马东篱《汉宫秋》一剧,可称绝调。"所谓"绝调",就是举世无双。
《汉宫秋》对真实历史做了哪些改动?为何要这么改?为何偏离历史真实的它,还能成为"昭君出塞"题材的绝唱呢?
史书里的王昭君
"昭君出塞"的史实,载于《汉书·元帝纪》、《汉书·匈奴传》和《后汉书·南匈奴传》。
《汉书·元帝纪》记载:"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乎韩邪单于来朝。诏曰:"……乎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电视剧《王昭君》剧照
《汉书·匈奴传》记载:"单于自言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上谷以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卒吏,以休天子人民。"
之后的《后汉书·南匈奴传》,将前后情节进行了丰富:"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通过这三段记载,我们可以明确三件事:
第一,王昭君也叫王嫱,是被选入后宫的"良家子",她没有得到过元帝宠爱,更没有做过明妃;
第二,历史上昭君出塞和亲,是在汉朝强盛、匈奴弱小、呼韩邪单于向元帝称臣的形势下进行的,和亲是为了加强两族团结;
第三,昭君确实嫁到了匈奴,并生育了两个儿子。老单于死后,她又不得不遵从胡俗,再嫁新单于。
"丰容靓饰,光明汉宫"的一代美人王昭君,不管她是否是自愿请行,她的一生都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在汉宫时,她一日日韶光虚度;嫁于匈奴,虽贵为阏氏,却是远离故土,且单于垂暮、不久离世,她还得遵从乱伦的胡俗再嫁,能有什么幸福欢乐可言?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悲剧,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所以"昭君出塞"的故事便自然而然地,被历代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吟咏不绝。
《汉宫秋》之前,文学作品里的昭君故事
东汉以后,几乎每个朝代都有咏叹昭君的文学作品出现——
汉代的《怨词》,应该是最早吟咏昭君悲剧的文学作品。其中说道:"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全诗以鸟为喻,通过小鸟被幽禁的不幸遭遇,表达了对昭君命运的深刻同情。
西晋石崇的《王明君》,侧重于昭君对故国的深切思念,篇末写道:"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东晋葛洪的笔记小说《西京杂记》,写的是西汉的杂史和遗闻轶事。它所写的昭君,融入了民间传说,编撰出她不肯贿赂画工,因此不得元帝召见的情节:"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来昭君被选定和亲,后悔的汉元帝将毛延寿等六名画师,在同一日斩首。画工这一人物的增添,增强了"昭君出塞"的故事性,映射了宫廷的黑暗腐败,更塑造了昭君刚直不阿、洁身自好的品格。
唐宋时期关于昭君的作品,大多将画工的情节传承下来。北宋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有两句是:"虽能杀画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矛头所向,直指汉元帝的昏庸无能。
从汉到宋,关于昭君的这些文学作品,可以总结出三个思路——
第一,通过和亲史实本身,寄寓作者对昭君红颜薄命的同情;
第二,通过增加画工这一人物,赞美昭君刚直不阿、洁身自好的品格;
第三,指责汉元帝昏庸无能,从而达到借古讽今的目的。欧阳修讽刺汉元帝,其实是对当时的宋王朝屈辱求和提出批评。
于是,在马致远《汉宫秋》到来之前,关于"昭君出塞"这一题材,已经在历代文人的营造下,拥有了多种思路和写作方向。这些,都为马致远的再创造,提供了基础。
《汉宫秋》在前代基础上大胆改编
前代作品无论怎样演绎,有几个事实是不曾改变的:比如昭君从未得到元帝宠幸,没有做过妃子;昭君和亲,是元帝对匈奴的赐予;昭君最终确实远赴匈奴,在那里生活。
而《汉宫秋》在借鉴前代的基础上,又做出了三点重大改动,而且于史实来说,这三个改动是颠覆性的——
第一,在《汉宫秋》里,元帝与昭君相爱,封昭君为明妃;
第二,《汉宫秋》改变了汉朝和匈奴的实力对比,把匈奴写得异常强大,强迫汉朝交出昭君;
第三,关于昭君的结局,《汉宫秋》里昭君于边境投水而死,始终忠于了自己的祖国和君王。
改动之大,可见一斑。
《汉宫秋》基于历史,但并非忠于历史。不忠于历史,就不能成为一部好的历史剧吗?这恐怕是今天的文艺界仍在争论的话题。而生活在13世纪的马致远,早已用实践,为这一争论给出了答案。
大型舞剧《昭君》剧照
《汉宫秋》为何杰出?
作为一个深受民族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马致远一生,都对蒙古贵族歧视、压迫汉人的政策,郁结着难言的悲愤。但当时的他,已身在日趋巩固的元朝统治之下,强烈的民族情感无法坦率表达。
于是,他用了很多文人惯用的方式——"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也就是像欧阳修那样,借昭君的历史故事,来讽刺当下的时代。
北京市门头沟区王平镇 马致远故居
首先,《汉宫秋》中的王昭君,一跃成为汉元帝的爱妃,关关雎鸠、琴瑟和鸣,诗情画意。可是,匈奴大军压境,指明索要,汉元帝无奈,忍痛割爱,这场生离死别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但马致远没有局限于君王、爱妃的缠绵爱情,他有意识地将昭君与普通红颜区分开来。她爱她的君王,更爱她的国家,她不能眼见君王的痛苦、国家的灾难因自己交织在一起,于是她选择了前往匈奴。
在即将走出汉朝边境之际,她投水而死,何等勇敢壮烈!她不是柔弱的花瓶,而是能为君为国牺牲的节烈女子。随着她的香消玉殒,边境冲突、民族矛盾就此散去,美人一命,换了边陲的平安。
堂堂汉庭、泱泱大国,在面对异族的挑衅时,何以懦弱到这种境地?汉朝面对匈奴如此,南宋面对元朝又何尝不是?这应该是马致远通过《汉宫秋》解读的第一个历史问题。
在此,他赋予昭君和元帝一段深刻的感情,让她变成深受宠爱的明妃,这段改编,加剧了结局的悲剧性,也加重了汉庭的耻辱。
同时,他也用昭君之死,赋予了昭君崇高的美,让她在戏剧舞台上,成为高于君王宰相、文士将军的爱国英雄。
新昌调腔《汉宫秋》剧照
其次,《汉宫秋》解析了历史兴衰的法则——奸佞当道,朝政因此黑暗;百官无能,国家因此衰落;叛变投敌,边境因此不宁。所以,敌强我弱的改编就显得很重要了,只有敌强我弱,奸佞小人的叛逃、撺掇才能起到效果,才能由此将兴衰法则揭示出来。
在剧中,马致远还借汉元帝之口,道出了深刻的历史现实:"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干请了皇家奉,着甚的分破帝王忧?"国难来临时,平时高官厚禄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替皇帝分忧,只是劝皇帝忍痛割爱,难怪汉元帝感叹:"休、休,少不的满朝都做了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
元帝的确可怜,可仔细想想,他有今天,不也是平时用人失察所致吗?马致远赞美昭君的同时,也谴责了元帝,更通过元帝的这段自白,引导人们去反思宋王朝的毁灭、金政权的衰亡。
最后,《汉宫秋》里,昭君和元帝本是一对有情人,在匈奴单于的索要下被迫生离死别,这是逼亲,而非和亲,与强抢并无区别。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历史片段:北宋灭亡时,大量嫔妃宫女被金人掳走北上;金朝和南宋灭亡时,又有大量宫人被蒙古人掠夺。这些女子的悲惨经历,有很多诗词为证。
北宋人蒋兴祖女被金人所掳,途中作《减字木兰花》:"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元好问在金亡后,作《芳华怨》、《后芳华怨》等多首诗歌,再现战乱之际女子的悲惨遭遇: "洛花绝品姚家黄,扬州银红一国香。千围万绕看不足,雨打风吹空断肠。"(《后芳华怨》)
这些诗词的思想,被马致远运用到《汉宫秋》里,使得《汉宫秋》在蒙古族一统天下的元代社会,具有了强大的现实批判意义。他借用昭君的命运,反映了易代之时妇女们的命运,这是对历史之痛的反思,对现实之痛的体悟。
马致远写的是汉朝的元帝和昭君,但其实,那种种情状,在任何一个末日王朝都屡屡上演:皇帝沉湎声色、任用奸邪;奸邪们则窃取高官厚禄、在其位不谋其政;一旦国难当头,或推卸责任,或卖国求荣;然后最悲惨的,永远是末日王朝里的那些可怜女子。
马致远将历代王朝走向灭亡时的种种情状,集中到一部《汉宫秋》里,集中到了一个"昭君出塞"的故事上,所以我们看到他大刀阔斧地改编了"昭君出塞"的真实历史,但并非胡乱编造,而是根据他的创作意图,在基于历史的同时,进行了艺术虚构。
结语
《当代电视》杂志主编张德祥说过:"对于历史事件,典籍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历史剧的关键在于'剧',在于将历史性格化,而不是概念化。"
优秀的历史剧不一定是高度还原历史的,但一定是传递了正确的历史经验和历史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汉宫秋》是杰出的。
元朝之后,明清也有一些关于"昭君出塞"的戏剧创作。明代陈玉阳的《昭君出塞》,只写到昭君出玉门关,未言生死,给观众留下了悬念;清代薛旦的《昭君梦》,写昭君嫁入匈奴后,梦回汉宫,为她的不幸慨叹;而尤侗的《吊琵琶》,前三折几乎沿袭马致远的《汉宫秋》,只是将第四折改为蔡文姬祭冢凭吊。
可见,唯有《汉宫秋》突破了昭君的个人进退得失,将朝代的兴衰法则和历史反思、现实批判,都融入到昭君这一个故事里。在这个题材上,《汉宫秋》无愧为"绝调"。
昭君的车队已经走远,汉宫里,被孤雁惊醒的汉元帝惆怅满怀,他刚刚在梦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可梦终归会醒。他悲凉地唱到:"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挂红光。"
历史总会留下遗憾,所以才引人反思。
回顾:
重读《窦娥冤》:过去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在颠覆
梳理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每一次嬗变都“染乎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