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先生的报道已经很多,我似乎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来。但近20年因工作关系与先生接触的点点滴滴却不断浮出脑海,挥之不去。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并没有离开我们。
我们知道,先生是在痛失爱女和丈夫之后的近20年间再度为社会所广泛关注的。在此期间,她排除所能排除的一切干扰,信守诺言。那是她作为一位贤妻对丈夫的最后承诺:“你放心,有我呢!”须知钱锺书先生是在爱女钱瑗去世后一年多撒手人寰的。他罹患重病期间一直惦念着久未露面的女儿,无如之下杨先生只好以各种借口搪塞、隐瞒、安慰,并用那简单而有力的诺言让钱先生安心离去。然后,作为一位成名远早于丈夫的才女,她还有自己的使命。她在无比悲伤和寂寥的一个个漫漫长夜和一个个茫茫日子里,翻译了柏拉图关于灵魂的《斐多》,创作了《从丙午到流亡》《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和《洗澡之后》,主持编辑了《杨绛全集》,主持整理了《钱锺书中文笔记》(凡20卷)、《钱锺书外文笔记》(凡48卷)。这些先后由北京三联书店、北京商务印书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付梓出版。其中据不完全统计,《我们仨》在海内外累计印行40余次,发行数百万册(还不包括大量盗版),成为当代传记文学不可多得的范例。先生以一贯的平和、翔实、婉约和纯真,再造了女儿,唤回了丈夫,展示了三口之家鲜为人知的寻常的一面、快乐的一面、亲切的一面、素心的一面。小钱瑗画父亲带书如厕,可谓童趣横生。它让我想起了杨先生对坊间关于其丈夫“过目不忘”的回应。她说,“锺书哪里是过目不忘?他只不过笔头较常人勤快、博览强记罢了。”皇皇68卷中外文笔记印证了杨先生的说法。这些笔记见证了钱先生是怎样大量阅读、反复阅读各种经典的。许多中外名著出现在他的读书笔记中,可谓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但稍加留意,我们就会发现一些奥妙或规律,即钱先生的阅读习惯:一是读名著,尽量不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闲杂无聊的消遣书上;二是他每每从原典读起,并且反复阅读,尔后再拿注疏、评述和传略来看。
钱杨二位先生藏书不多,他们的取法是借书读。用杨先生的话说,个人藏书再多也不过沧海一粟。因此,他们是图书馆的常客,无论国内国外,所到之处概莫能外。过去,我所在的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就曾留下了钱杨二位先生的大量手迹。当时,每一册图书的封底,或内或外皆有一只小纸袋,里面装着一张借书卡。每次借阅,须在卡片上签个姓名、写上日期。书借走,卡片留下。我初到外文所时,许多图书的卡片上都有二位先生的签名。而且,从年长一些的前辈、同行口中得知,钱先生一直是图书馆的义务订购员。他为外文所和文学所图书馆订购的图书不计其数,荫庇数代学人并将继续惠及后人。在钱杨二位先生看来,所谓学问,无非是荒江野老屋中三两素心之人商讨培养之事。而图书馆便是这个荒江野老之屋,前人通过自己的耙梳、阅读和著述传承经典、滋养后学、培植德性。
杨先生还时常提到钱先生和她自己的译得。她关于翻译的“一仆二主”说脍炙人口,谓“一个洋主子是原文作品,原文的一句句、一字字都要求依顺,不容违拗,不得敷衍了事。另一个主子就是译本的读者。他们既要求看到原作的本来面貌,却又得依顺他们的语文习惯。我作为译者,对洋主子尽责,只是为了对本国读者尽忠”。钱先生称这种“一仆二主”是化境,即既要忠实原著的异化,又要忠于读者的归化。这自然是很不容易的,有时甚至是矛与盾的关系,但杨先生在其《堂吉诃德》《小癞子》《吉尔·布拉斯》等译作中努力做到了。要说杨先生年届六旬开始自学西班牙语,那是何等毅力、何等勇气。适值“文革”如火如荼,先生却躲开睽睽众目,利用有限的间隙偷偷译完了《堂吉诃德》。一如钱先生所译德国大诗人海涅的感喟,杨先生认为《堂吉诃德》实在是一部悲剧。是啊,在强大的世风面前,堂吉诃德那瘦削的身躯是多么羸弱,生锈的长矛是何等无力。还有那一往无前的理想主义,简直是不合时宜!但杨先生就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高古之人。
此外,她翻译的《小癞子》虽是另一种文学形态,却一样传递了先生的问学之道。下笔前先竭泽而渔,了解相关信息。且说《小癞子》原名《托尔美斯河上的小拉撒路生平及其祸福》,实在冗长得很。杨先生之所以翻译成《小癞子》,是因为《路加福音》中有个叫拉撒路的癞皮化子,而且“因为癞子是传说中的人物”……在此,我们不妨稍事逗留,将杨先生的考证摘录于斯,以飨读者:“早在欧洲13世纪的趣剧里就有个瞎眼化子的领路孩子;14世纪的欧洲文献里,那个领路孩子有了名字,叫小拉撒路……我们这本小说里,小癞子偷吃了主人的香肠,英国传说里他偷吃了主人的鹅,德国传说里他偷吃了主人的鸡,另一个西班牙故事里他偷吃了一块腌肉。伦敦不列颠博物馆藏有一部14世纪早期的手抄稿《Descretales de Gregorio IX》,上有7幅速写,画的是瞎子和小癞子的故事。我最近有机缘到那里去阅览,看到了那部羊皮纸上用红紫蓝黄赭等颜色染写的大本子,字句的第一个字母还涂金。书页下部边缘有速写的彩色画,每页一幅,约一寸多高,九寸来宽。全本书下缘一组组的画里好像都是当时流行的故事,抄写者画来作为装饰的。从那7幅速写里,可以知道故事的梗概。第一幅瞎子坐在石凳上,旁边有树,瞎子一手拿杖,一手端碗。小癞子拿一根长麦秆儿伸入碗里,大约是要吸碗里的酒,眼睛偷看着主人。画面不大,却很传神。第二幅在教堂前,瞎子一手柱杖,一手揪住孩子的后领,孩子好像在转念头,衣袋里装的不知是大香肠还是面包,看不清。第三幅也在教堂前,一个女人拿着个圆面包,大概打算施舍给瞎子。孩子站在中间,伸手去接面包,另一手做出道谢的姿势。第四幅里瞎子坐在教堂前,旁边倚杖,杖旁边有个酒壶,壶旁有一盘东西,好像是鸡。瞎子正把东西往嘴里送,孩子在旁一手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像剪子,一手伸向那盘鸡,两眼机灵,表情刁猾。第五幅是瞎子揪住孩子毒打,孩子苦着脸好像在忍痛,有两人在旁看热闹,一个在拍手,一个摊开两手好像在议论。第六幅大概是第五幅的继续。孩子一手捉住瞎子的手,一手做出解释的姿态。左边一个女人双手叉腰旁观,右边两个男人都伸出手好像向瞎子求情或劝解。第七幅也在教堂前,瞎子拄杖,孩子在前领路,背后有人伸手做出召唤的样儿,大约是找瞎子干甚事。”同时,汉语里的癞子也并不仅指皮肤上生有癞疮的人,而是泛指一切混混。残唐五代时的口语就有“癞子”这个名称,指无赖;还有古典小说像《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里的泼皮无赖,也常叫作“喇子”或“辣子”,跟“癞子”是一音之转,和拉撒路这个名字也意义相同,所以杨绛便巧妙地将书名译作了《小癞子》。
近10年,先生逐渐双耳失聪,最后必得与人笔谈,还须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表情和口型。我颇为着急,多次劝先生配一副好一点的助听器。她原是有一副助听器的,但质量不好,戴上它嗡嗡地似有发动机在耳边轰鸣。即使如此,每每提起新助听器,她就一再摇头说算了,“不必浪费,我能看书、写字就可以了”。后来,我偶然得知有位邻居叫张建一的,是协和医院的耳科专家;便再次劝先生配助听器。她依然不肯。我和张大夫都以为她心里装着“好读书奖学金”,舍不得花钱。于是,张大夫经与协和医院领导商量,准备替杨先生免费配一副最好的助听器,结果还是被先生婉言谢绝了。我们这才明白,她是不想浪费资源,以便多一个“更年轻、更需要的人”去拥有它。而实际上先生又何尝不需要呢?近年来,其实总有领导和各方人士前去探望,可她却宁可自己将就。
说到“将就”,那也是应了先生的性情。她固爱清静,但更想着不麻烦别人。因此,她最近十来年也着实谢绝过许多热心读者、媒体,甚至领导的造访。这又使我想起了钱先生的逗趣:喜欢吃鸡蛋,又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鸡呢。
如今,先生驾鹤西去,“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受赙仪,不留骨灰”,但她的作品早已为她铸就了丰碑,而她的德行便是那不朽的铭文。“不说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一生只靠写作谋生。”这便是先生对自己的写照,而钱先生对她的赞美却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作为一位著作等身的知识分子,她的同人、晚辈则将一如既往地尊称她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