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中缅边境的徐腾冲县城南,来到海拔只有300米的凤山,是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当年它经过20余天的强攻被中国军队攻克时,美国总统罗斯福发来了贺电。攻下这个制高点50天后,中国远征军于1944年9月14日全面收复了腾冲城。这是抗日战争中,中国军人通过攻坚作战收复的第一座县城。1944年的中国战局,在战史作家余戈看来,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东线的中国军队在豫湘桂战役中屡屡惨败,但在滇西,中国远征军大获全胜。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滇西抗战,历史学家们态度微妙。
1945年1月28日,滇缅国军会师典礼上,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上将、印缅战区美军司令兼中国驻印军总指挥索尔登中将、 中国远征军副司令长官黄琪翔中将、第11 集团军代总司令黄杰中将、新1军军长孙立人中将等将领在检阅部队。(晏欢供图并翻译)
直至《1944:松山战役笔记》、《1944:腾冲之围》及《1944:龙陵会战》出版之前,国内没有与此相关的战史专著,仅有文史资料中一些亲历者的回忆,以及几部带有虚构色彩的纪实文学作品。余戈所写的三部“微观战史”,第一次将滇西的战事从战区、集团军、军级指挥层面,一直落实到了战场上的一兵一卒,以细密的步骤推进,清晰地复现了全部战事进程。今年8月,随着《1944:龙陵会战》的出版,“滇西抗战三部曲”终于完成。此时,距余戈最初开始这项计划,已经过去13年。
写作进入第10年,余戈曾登上来凤山山顶的白塔,俯瞰整个腾冲坝子,眼前的景象,令他心胸为之一开。“就像是凡·高的画”:远处黛青色的高黎贡山还笼罩在乌云下;近前湛蓝的天空,一道阳光从散开的云层中射下,如追光灯般打在大片金黄的稻田上。即便详细记录过发生在这里的5个多月血战,他依然有片刻失神了:“战争真的发生过吗?它何以一点痕迹都没了?自然界的自愈能力太强了,看上去把战争的痕迹都抹去了。”
痕迹还是有的,只是需要更仔细地察看。现在爬松山的人依然能在地上挖出弹壳,也随处可见枪炮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印记。关于这场战役的经过,也还在当地被热情传诵,甚至衍生出许多传说。余戈就是要把这段历史写下来,以尽量精密、准确、理性的方式写下来。
应该把西线与东线联系起来
在日本人看来,二战亚洲战场上只有三次战役日军被全歼,分别发生在滇西松山、腾冲以及缅北密支那。它们都是中国远征军的杰作。
怒江以西的滇西地区,可用“Y”字形的交通干线做一个划分:第一笔起于腾冲,止于龙陵;第二笔起于松山,经龙陵、芒市、遮放,止于国门畹町,也就是滇缅公路中国段;其中,龙陵是这个“Y”字线路的收束处。余戈以三部曲共200多万字篇幅记录的战事,正是发生在那里。
如飘带般蜿蜒于横断山脉的滇缅公路,是中国抗战的输血管和生命线。1938年通车后,几乎成为当时唯一的外援物资通道,货运汽车昼夜不停地将美援军火、物资运入中国。
1944年11月8日,一位中国士兵站在龙陵附近伏龙寺的废墟上,该地曾为日军重要据点。(由越众历史影像馆供图,陈京蕾翻译)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进攻东南亚,切断了这条大动脉,迫使中美开辟了一条临时运输线,即著名的“驼峰航线”。但空中运输极为艰险,喜马拉雅山的高度超过了当时美军飞机的极限飞行高度,飞机只能在两峰之间的垭口穿过。许多飞行员经过垭口时,都能感受到下方金属折射的强光,那是不幸坠毁的飞机残骸散落山间,堆积而成的一座“铝谷”。
即便是最终成功飞抵昆明,所运物资也极为有限。因为飞机必须装着返程的航油出发,这大大降低了运载力。余戈打了个比方:“就像提着一个漏壶,就算到了地方,也只剩下底子了。若要再把通过驼峰航线过来的物资运到东线的湖南,对于整个战局基本于事无补。”空运远远无法满足需要,滇缅公路必须重开。
曾有一种观点认为,当时东线豫湘桂战场暗无天日,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作战是给别人帮忙,有些得不偿失。余戈不同意。“我们到缅甸打,不是帮忙去了,而是保护和重新接通我们自己的输血管。”他还认为,滇西是美援物资的聚集地,也是当时国力的增长点。“许多人忘了很重要的一点,战争必须依靠物质力量。在缅甸、滇西的仗,正是就着物资打的,这符合高效利用物力的运筹学原则”。
日本军史将滇西松山、腾冲之战称为“玉碎战”。站在中国的角度,余戈称之为“惨胜”。据官方统计,历时一年半的战役中,中国军队伤亡6.7万人,日军伤亡2.5万。在《1944:龙陵会战》最后部分,余戈也对中国军队伤亡人数做了详细统计,其中有这样一组数据:在松山、腾冲之战中,敌我兵力之比为1比25,战损比为1比6,即我军用6个人换日军1个人。
1945年1月28日,远征军第2军军长王凌云(左2)、参谋长张镜澄(左1 )与美军顾问鲁茨上校在滇缅公路与中印公路交界处标牌前 合影留念。(晏欢供图并翻译)
然而滇缅抗战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军事史专家们评出的正面战场22次大会战中,由英美主导的中缅印战区的缅北、滇西之战并未包括其中。
但在余戈眼中,滇西抗战是中国抗战进入反攻阶段的标志。这一点,必须将西线与东线相联系,才能体现出来。“过去一般认为,中国抗战进入反攻阶段是在1945年,在美国于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之后,这是撇开西线战场之后的看法。其实,1944年,中国已经在西线开始反攻,并取得胜利了。”
1944年9月14日,美军士兵谢莫利下士操作 炮兵第10团的150毫米重型榴弹炮向龙陵日军炮击。(由越众历史影像馆供图,陈京蕾翻译)
拒绝煽情,拒绝入戏
《1944:松山战役笔记》完成第二年春,余戈受龙陵县政府之邀,对松山做历史资源普查。他走遍当年战火最炽烈的地方。每到一处,都会掏出自己的书,朗读一段对此地的记录。
也是在那时,他意外地发现,这本书已经被当地村民带上山,与菌菇、瓜果等山货一起售卖。看到它成了当地“土特产”,他感到欣慰。
即便如此,对不了解那段历史的读者来说,“滇西抗战三部曲”依然显得枯燥。这三本书里,没有显而易见的戏剧冲突,没有感情色彩。余戈几乎是将战争史写成了战斗日志,对每一次交战的天气、地貌、装备、兵力、空中打击及支援情况、逃兵的逃亡路线等,都一一发掘。如同在战场的多个地点布下了摄像头,敌我双方的排兵布阵就在眼前,战事藉由细节获得再现,但掌镜者基本保持沉默。
这种被余戈称为“微观战史”的写法,将故事冲突隐藏在海量细节中。他曾付出相当努力,想把记录变得有趣,可最终还是留下了遗憾。
事实上,作为一份杂志的主编、一个经常发表博客并与网友交流的人,他并非不知道如何把故事讲得更好看。但对战事进行细致描述的执着,让他部分舍弃了趣味性。在“三部曲”的第一部《1944:松山战役笔记》前言中,他说:“拒绝煽情拒绝‘入戏’,拒绝成为题材或写作对象的‘粉丝’和‘代言人’。”
“更多的工作是要完整呈现一段复杂的过程,而不是单纯证明一个清晰的观点。”余戈看到国内太多战争纪实文学“有意无意忽悠了读者”,一部分战史研究又重理论和结论,少了扎实的基础资料拓展。他要做的,是“以穷尽为标准搜集史料”,为“逼近真相”做一些源头性的工作。
比如,他曾对第8军司令部参谋处编纂的《第八军围攻松山战史》中的附件“参战人员和伤亡统计”进行逐一核算,发现士兵负伤一栏的数字少算了1000人。作为要进入官方军事档案的源头资料,这种错误意味着引用其资料的研究的基础并不牢靠。这时,他就必须通过推理,剔除不可信的史料。
民族自信心必须建立在扎实的事实基础上
今年初秋,在上海的一场讲座上,余戈身穿黑色T恤、军绿色裤子,用带着陕西口音的普通话侃侃而谈。听众皆为男性,人数不多,都听得投入,带着诚恳的表情。
曾在部队当过雷达技师,现任解放军出版社旗下《军营文化杂志》主编的余戈,在许多场合都是一副军人做派,精神昂扬,讲话直接而爽利。有时候,他也显得一板一眼,就连每天夜跑,他都会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在地图上“画出”一个非常规整的锯齿形。
这是一个出生于1960年代、从小被“打鬼子”的老电影熏陶的人。在他内心深处,“抗战情结”是挥之不去的。他说:“抗战的胜利对于我们的民族和每个个体,都有一种精神拯救的意义。”他曾经痴迷于收藏抗战战利品,因为“战利品最能表达胜利的喜悦”,直到藏品堆满一屋子,他又开始到全国各地的抗战遗迹走访,凭吊先烈。直到走到松山,他被当地一位老村长对那段历史的激情打动,又随着阅读发现,“这段历史如此重大,却又如此模模糊糊”,为滇西抗战写书的想法渐渐形成了。
在写作中,他尽量撇除一切情感和观点。但现实中与他接触过的人,其实很容易感受到他的丰沛感情。在书的后记里,他会抒发一通对古今之事的感慨。在每本书的尾章“战役检讨”中,他也会综述当时各级指挥官的检讨,从各个方面梳理两军的差距。
余戈曾把抗战中中日军队的差距主要归结为“作风问题”,也就是“不认真”。比如1944年2月,一架中国战机在腾冲因天气原因迫降,机上的中国少校随身携带的密码本被日军缴获。但这件事发生后,我方毫无察觉。直到3个月后,远征军在战斗中意外缴获日军作战文件,发现他们已将我方的反攻作战部署列为“充分掌握的敌情”。但远征军高层怀疑重庆有日本卧底,密码还是没换,作战计划就这样一直暴露在日军眼前。直到战后日方出版战史,这个谜团才被破解。
“先进的地方总是相似的,落后的地方却各有不同。”兵员的训练也是问题。远征军配有美式武器装备,却因训练不够,无法发挥武器应有的效力。有人使用火焰喷射器,烧到了自己;因为体能和心理素质不够,虽然配有相当多的美式汤姆逊冲锋枪,依然没有在交战时占上风。
余戈知道,作这种对比可能会“伤害一部分人的民族虚荣心”,可即便如此,也必须如实写出来。“要进步,就必须把问题撕开。民族自信心必须建立在扎实的事实基础上。整天喊着‘虽远必诛’没用,会把我们的国家带偏的。”
对话余戈:
远征军老兵帮我建立了历史真实感
第一财经:从对滇西抗战的史料梳理中,你是否也能找到关于蒋介石和史迪威矛盾的解释?
余戈: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个人认为,史迪威是一个很有底层意识、能够推动改革的实干家,他有想法也有办法。在中国远征军和他有接触的很多军人,都对他很佩服,也很为他的责任感所打动。他一直夸赞中国士兵是世界上少有的能够吃苦耐劳的人,如果给他们吃饱,加上好的领导,他们一定不输给世界上任何一支部队。他对国民党军队的指责在于上层将领,认为他们是阻力。
史迪威与蒋介石的矛盾主要集中在这里。他对中国了解很深,对“病灶”看得很准,就是治疗方案有些理想化了。他可能是伤害了蒋介石的自尊心。但战争时期,要想获得一点改进,就无法处处迁就落后。实际上,美国政府也不会允许在付出大量人力、物力后,中国战场依然无所作为,他们也是不断要投资回报的,这个责任就压在史迪威的肩膀上。他为美国利益服务,但他所做的一切对于中国有利,这也许只有撇开眼前功利、离得远一些才看得更清楚。后来蒋介石赶走了史迪威,但美国力量也从中国逐渐抽身退出了,国民政府失去了一次可能的改革机会。这件事到底哪一方损失更大,其实是很耐人寻味的一个重大话题。
第一财经:除了两军作战的内容之外,你也写到了“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与“大日本腾越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之间的书信交锋。田岛文绉绉写了一封诱降书,劝张问德投降,张问德的“答田岛书”则义正词严,把田岛驳得体无完肤。除此之外,还有哪些民间的抵抗力量令你印象深刻?
余戈:龙陵沦陷后,龙陵组建了龙潞游击队。这是一支由当地爱国人士组成的队伍。从政治上说,游击队的存在说明虽然国土沦陷,但当地人民没有屈服。在日本人组织的伪政权之外,当地一直存在着抗日力量。从军事上说,游击队能够刺探敌情,把情报积累起来,交给远征军,对后来的大反攻作出很大贡献。后来,游击队也被编入战斗序列,配合了正规军的反攻作战。
第一财经:你觉得这些民间武装力量表现如何?
余戈:他们当然没有正规军组织那么严密。大家正在当地读书、做工,突然之间,家园就没有了。他们当然也可以在昆明流亡,但很多人是不甘心的,他们希望在家乡,和日本鬼子打。
所以你可以看到,在龙潞游击队里,各种人都有,滇系军人、大学老师、大中学生。你能够感受到这些普通人的家园情怀和抗战态度是积极的,很令人感动。游击队里还有土匪。当时滇西正在剿匪,突然滇西沦陷了,政府就招安了他们,让这些土匪加入游击队。
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军队,管理上有漏洞,战斗素质也不很好。在遭遇大波折时,内部就会遇到很多问题,部队里有哗变的,有违反纪律的,曾经还被打散过,再重新组织起来。最初这支队伍的司令和副司令关系是很好的,后来因为一些利益问题又反目成仇,使得队伍分崩离析。这也非常能够说明普通人在面对战争时的表现。
第一财经:远征军的抗战老兵绝大部分都已凋零。你多次到滇西,有没有访问过他们?这些内容后来都用到书中了吗?
余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老兵都在历史暗处。现在,当我们要去采访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纷纷离去。我访问的老兵不下100个。但真正直接用在书中的内容不多,大概不到20处。
老兵们讲的东西都很零碎,大多数内容是他们的训练和战地生活。因为所处位置的原因,他们大都不是一场战役的关键见证者,所说的也不是战史主线结构的内容,所以很难用在书中。我曾经采访过李华生老人,他告诉我,一次,他奉命护送师长从和顺镇骑马赶到腾冲北边的护珠寺开会。靠近腾冲西门外的开阔地时,师长让他骑马先冲过去。这时,日军的狙击火力就密集地打在他身前身后,他当时非常害怕,这才知道,师长就是让做“活靶子”,来引出日军火力点的。后来,我方调来一门炮,对着日军藏身的西门外一棵大树猛轰,把设在树上的日军机枪巢给端了。在护珠寺开的那次会议,正是进攻腾冲之前的战略会议。李华生老人的讲述恰好说明一个重大事件发生的背景,就被我很自然地用在书中。
当然,访问老兵对我来说,意义不仅在于直接引用他们的口述。更多时候,他们能够帮我对当时的战场有一个直观感受,能让我感受到彼时彼地的“气场”,建立起真实的历史感,有助于我对战争进行真切的还原。
“滇西抗战三部曲”
《1944:松山战役笔记》、《1944:腾冲之围》、《1944:龙陵会战》
三联书店2014、2015、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