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陈海义,全国人大代表、法官、妈妈。每年去参加全国两会的时候,她都会送给在北京教书的少年犯、问题儿童特别的礼物,即全国两会纪念封。
履职多年,从不间断。“我想让他们知道,社会没有抛弃他们,国家的温情司法永远在他们的身边。”时间倒流,这个广州西关女孩从没想过这些。“女汉子”一门心思扎进刑事审判庭,26年时光匆匆而过。26年里,陈海仪经手的案子有5300多件,其中的问题孩子,没有一个重新走上犯罪路。
“无论是困境儿童也好,弱势妇女也好,被看见之后呢?继续感同身受吗?那不是。我们要改变这种状况,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去做的。漏洞是可以堵住的,堵住漏洞就是为了不忘记过去的耻辱和痛苦。”
从港台剧撞进法院大门
我是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三级高级法官,也是一个从事了少年家事审判工作26年的老法官,熟悉我的人都叫我“法官妈妈”。为什么呢?因为我主要审理的案件都是和孩子相关。
我是广州出生的一名西关女孩。大家也众所周知,那个时候港台剧非常风靡,尤其在我读小学、中学的时候,最爱看的就是《律政佳人》之类的港台剧,里面的法官也好,律师也好,都特别有威严感,也能够伸张正义。
后来,我就毅然决定学法律。在我家里没有任何一人从事法律工作的情况下,报考了中山大学的法律系。当时家里人都很诧异,尤其是我外婆,劝我说一个女孩子读个中文系多好,读什么法律系?牙龈嘴利的,以后估计可能都嫁不了人了。
当时中山大学法律系毕业以后,广州电视台刚刚建台,也需要法律方面的人士去参与工作,当时来我们法律系招人,因为我懂粤语,老师强烈推荐我去参加,差点就进了媒体行业。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进入法院当一名法官。
“女汉子”进了刑事审判庭
毕业后首先进的是我自己户籍所在地的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小插曲。我本科专业是经济法,当时1996年毕业的时候,改革开放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所以经济法是相对比较热门的,当时一门心思想进基层法院,进经济审判庭审理经济案件,一些公司纠纷,一些高大上的合同。
结果,我们法院的女院长,在面试完了以后,从9个新入职的大学生里面,把我这唯独一名女性,选进了刑事审判庭。我心想,我这是要跟罪犯打交道啊?那不就是应了我外婆的那句话?真的可能要风里来雨里去跟罪犯殊死搏斗了?
我当时还是挺害怕的,就去找了法院人事方面的领导,我说,我一个女孩子,能不能把我调回我的本专业对口方向?这个人事干部就跟我说,我们院长就是考虑到你是一名女性,你能把你女性的温柔,融入到刑事审判这种刚性的领域里去。同时,我们感觉到你应该说既带有女性的温柔,又带有男性的刚强,是这么一个人。所以你面对犯罪分子,不单能够给他们严惩,同时也能让他们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以后怎么样去改,尤其少年审判,是非常适合你的。
嗯,听完这番话,我第一反应是,这个女院长果然眼光很独到啊!我们这位女院长,她自己本身就是刑事审判出身的一位女领导。我又的确属于风风火火的“女汉子”类型,所以我觉得她看到了我的特质,也知道如何充分把我的特质运用到我的审判专业当中去,发挥更大的作用。
所以,当时在我们刑事审判庭里,女性不超过三个人,我是新来的唯一一个女同志。其他新来的男同事,都分到了别处,唯独我一个女孩,豪迈地进了刑事审判庭这个门槛。
我记得我刚进法院的时候,让每一个新来的同志上台讲讲自己的个性特点,我一上去就说,大家都说我是个女汉子,我也非常同意这样的观点,因为我既有女性的温柔,又有汉子的坚强,所以呢,请领导们放心,你们可以把工作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完成得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好。后来他们都说,我太能讲了,粤语的讲和gang(音同“港”),后来就给我起了个“港姐”的绰号,哈哈哈。
让他们知道,社会没有抛弃他们
我1996年进基层法院,2007年进入广州中院。2016年广州中院少年审判庭加入了家事案件,更名为少年家事审判庭。
因为我是搞少年审判的,所以其实和孩子们相关的事情我基本上都有看,孩子们喜欢看的电视、喜欢玩的游戏、喜欢的动漫,我都会去接触。
在生活中,我也是一个妈妈,也是一个非常逗的人,很多接触过我的人,都觉得我还挺有意思,爱跟别人开玩笑。但在法庭上,我是很威严的,一般我只会在法庭教育的时候发出“慈母般的笑声”。为什么?这是法律,法律就是严肃的,是公平的,是正义的。我要让这些孩子、被告人明白,你做了错事,你就要承担这个责任。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在刑事法庭的工作,也确实有让我印象深刻的经历。印象最深的,就是我跟着我师傅办的一件越秀区涉黑案件,涉黑的团伙的头领,也就是刚刚过了18岁多一点的孩子。他拉拢了很多在校的初中的学生做他的“马仔”,我们通过走访这些孩子的家庭,才发现他们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在外面做了这些事情,竟然是一无所知。也就是说,自己孩子平时干什么、和什么人交往,他们是完全不知道的,甚至是漠不关心的,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人给他提个醒。
通过这些案件的审理,我们会发现,如果孩子在出现有一些苗头性的问题的时候,家庭教育能够及时切入的话,其实这个孩子不至于走上犯罪的道路。我也开始发现,刑事案件不是只有冰冷的一面,只有惩罚的那一面,他应该还有帮教和矫治的一面。庭前社会调查、心理测评、判前司法联席会,我们都开始行动起来,孩子如果回归学校的意见是什么,司法部门的矫正部门沟通的意见是什么,制定一个针对孩子有效的帮教措施。等他们从监狱出来,或者说缓刑后重新回到学校时,我们再进行帮教,再进行一对一导师制矫治,慢慢地就帮他们重新回到正轨上了。
到现在,我从事少年审判已经有26年的时间了,总共有5300多件案子,里面或多或少都涉及一些曾经有过问题的孩子——他们最后没有一个人,重新走上犯罪道路,有回去读书甚至考上大学的;有的即使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学了一技之长以后,现在在社会上也有了一份稳定工作;有的已经组建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时不时也会跟我通个电话,写封信。
尤其我目前也担任全国人大代表,所以这4年的履职过程中,每年去北京,我都会买“两会纪念封”,熟悉我的同志都知道,我会给孩子们寄。尤其是我帮教过的少年犯、问题孩子,他们收到这个纪念封,会知道社会没有抛弃他们,国家的温情司法永远在他们的身边。
所以我觉得,当年我们的女院长确实没有看错,我能把女性的温柔融进我们刚性的司法当中,做好既是法官又是妈妈的角色。
漏洞是可以被堵住的
如今我们的少年家事审判庭,目前女性工作人员占了60%以上的比例。所以女性是占了大半边天,不是半边天了,也有我们作为少年家事审判庭的原因。但我作为一个女性,很明白原来在司法系统女性法官,实际上可作为的空间是没有男性的那么大的,而如今的发展环境不一样了。
我们妇女权益保障法这一次修订的时候,收集了几十万条意见,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觉得我们要被人看见,弱势妇女要被人看见。只有被人看见了,才存在发展的机会。所以我觉得,无论是困境儿童也好,弱势妇女也好,被看见后,发现问题之后呢?继续感同身受吗?那不是。我们要改变这种状况,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去做的。漏洞是可以堵住的,堵住漏洞就是为了不忘记过去的耻辱和痛苦。
一晃这么多年了。现在想想,如果有个平行时空的话,我有可能不读法律,其实做一个自由职业者也挺好。有可能,我能把更多的法治的声音和我自己的人生经历写成一本书,给大家。当然,即使没有平行时空,我退休以后也可以干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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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出品
采写 南都记者董晓妍 张静 实习生郭一蒨
摄影 南都记者钟锐钧
视频 南都记者张静 钟锐钧
陈东晖 陈杰豪 陈常青
(部分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