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记忆:金庸
张李武平
金庸老师是中国武侠小说中最有贡献的人物,他在20世纪后期将武侠小说的这种艺术形式推向了新的高峰,展示了中国传统艺术形式与当代想象力相结合后出现的重要成果。
金庸先生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现代传播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人物,他用他的独到的艺术表现力,让千千万万的华人受到了感动和文化感召,他在2018年的故去,是2018年文化史的一个重大的事件。
文/央视新闻频道主持人 王言
金庸的真爱:程灵素、郭襄、程英、阿碧、小昭。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金庸先生自己写下的。
在最后一次修订金庸全集时,2003年9月,他在小说《飞狐外传》的增补后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程灵素身上夸张的成份不多,她是一个可爱、可敬的姑娘,她虽然不太美丽,但我十分喜欢她。她的可爱,不在于她身上的现实主义,而在于她浪漫的、深厚的真情,每次写到她,我都流眼泪的,像对郭襄、程英、阿碧、小昭一样,我都爱她们,但愿读者也爱她们。
△ 金庸在书房写作
近期,《文化十分》栏目正在做年终的文化人物盘点,将金庸列入年度“十分记忆”。
我的朋友大都知道我是金庸武侠小说的忠实读者,在老先生去世后我也经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 如果想读一读金庸武侠,应该先从哪一部开始呢?
▶ 如果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应该读哪一部呢?
通常我的推荐答案都是:《鹿鼎记》。
因为那是一部武打元素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当作历史小说看待的奇作;其中老练精湛的文字、悲悯天下的家国情怀、洞察人情世故的犀利,也都是金庸小说中一以贯之的;而从韦小宝身上散发出的幽默、自嘲风采和整个大时代滚滚潮流的沉重,更是有《红楼梦》《阿Q正传》的影子。
虽然《鹿鼎记》120多万字的庞大体量对初读者不太友好,但它一定是完整开启金庸武侠之旅的必游目的地。
△ 1992年电影版《鹿鼎记》,周星驰饰演韦小宝
可是,为了准备这篇文字再次翻开金庸武侠全集时,我突然发现,就像“哈利波特小说”中的国王十字车站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金庸武侠的每一篇“后记”才是连接江湖和生活的通道,它们好像是我们离金庸先生最近的地方。
那么,如果您不喜欢武打的元素,不妨单拎出来这一篇篇后记当作散文,或是金庸武侠的导读来看看吧。
“后记”当然是以作者的第一人称去书写,这些议论和评述更加直截了当,更有真情流露,更直接建立起金庸内心世界和读者的联系;
而且,“后记”这种文字形式虽不直接描述神奇万端的武侠世界,但比起金庸其他的散文、随笔来说,后记中那一点点琴箫合奏的余音又多了几分江湖气息。
特别是当我再次看到这段《飞狐外传》中的增补后记时,关于金庸,关于金庸武侠的一些问题,仿佛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们的“求不得”
金庸笔下女子万万千,有香香公主这样的绝色美人,有黄蓉、赵敏这样的聪慧佳人,盈盈、阿朱一往情深,宁中则、胡夫人正直淑德,甚至李莫愁、天山童姥这样的奇情虐恋,都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是为什么金庸他自己的真爱,每次一写就会流泪的偏偏是那五位女子呢?
仔细想来,程灵素、郭襄、程英、阿碧、小昭这几位姑娘的命运,可能和金庸的某些心境有诸多相通、暗合之处。
他们的最大共性便是佛家所说“八苦”中的“求不得”。
金庸笔下美女很多,尤其是女主角们清一色的倾国倾城之姿,可程灵素是少见的“非美女主要人物”。
“容貌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连头发都是“又黄又稀”,身材也是“双肩如削,身材瘦小”。这客观设定实在不讨喜。
然而她得不到胡斐全部的爱,容貌不美却不是最主要因素。作为一名颜值普通的女子,她用过人的才智,玲珑的心思,使用毒药、毒物出神入化的手段强大着自己,但却无形中让一股“女强男弱”的压力吓退了胡斐:
“她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地觉得不妥。
终于,这种隐隐的不妥被激发成了一句“渣男通用语”:“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 2007年版《雪山飞狐》,钟欣潼饰演程灵素
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弟姐妹的虐剧也发生在程英身上。
程英可是金庸武侠里颜值、武功、气质“三高”的典型代表。
金庸说杨过一见程英就“眼前陡然一亮”,她“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是个极美的姑娘”;
程英的武功更不必说了,起点极高,得自真传,是江湖“五绝”黄药师的关门弟子;出手也不凡,有过正面对敌李莫愁、金轮法王而不落败的战绩;
更难得的是,程英是真正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不管是对情郎委婉表白,还是自说自话、排遣心绪都能引用几句《诗经》,要不是“杨过自幼跟黄蓉念过书”,没准儿都傻傻听不懂姑娘说的是啥。
△ 1995年版《神雕侠侣》,张可颐饰演程英
甚至,素来不把美若天仙的小龙女放在眼里的郭芙,对程英的魅力都大大吃醋:“淡雅宜人,风姿嫣然。”怀疑耶律齐看上了程英!
当然,面对对小龙女痴恋一生的杨过,程英还是“被结拜”了。
很多人为杨过苦等小龙女16年的长情点赞,但别忘了,在杨过的影子里,程英也苦苦思念了16年!
怪不得连黄蓉都感慨:“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 1995年版《神雕侠侣》,张可颐饰演程英
一见杨过误终身的人不少,但恐怕金庸自认为最对不起“小郭襄”,于是在写完一部《神雕侠侣》后还要续上不少的《倚天屠龙记》篇幅,来纪念这位峨眉派的创派始祖。
恐怕在创立峨嵋派、威震武林后,郭襄最喜欢的称呼还是“小郭襄”吧,因为只有“小郭襄”才能像一条可爱的小尾巴似的,成天跟在杨大哥身后,只有“小郭襄”才能得到重若千钧的“三枚金针”,只有“小郭襄”才能纯纯粹粹、不管不顾地跟着杨大哥一起纵身跳下悬崖。
但是,郭襄最不喜欢的称呼也一定是“小郭襄”,因为“小郭襄”就只能被那位大哥哥当作孩子看待,因为“小郭襄”就不能和杨大哥永远厮守在一起,因为“小郭襄”只能一驴一剑、只身漫游、低声吟唱:“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2006年版《神雕侠侣》,杨幂饰演郭襄
在这五位真爱女子中,金庸内心应该还是更偏爱小昭的。
在三联版的《倚天屠龙记》后记中,金庸就曾写道:“在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于是,在新修版中,金庸给了小昭更多与张无忌相处的“机会”:光明顶上张无忌被周芷若一剑刺伤,后来得小昭照顾,感动之下认小昭做了妹子(怎么又是这招?);沙漠夜随时,小昭被张无忌深情一吻;波斯船上生离死别之际,张教主的表达更加激烈了,甚至要和小昭一起投海、永不分离……
但即便是新修版,也没有改变小昭的根本命运轨迹。远赴波斯的她只能寄物抒怀,相隔多年后,那份对张无忌全心全意、无微不至的心意丝毫不改:寄给张无忌的衣服、鞋子,依然是大小尺寸“非常贴身”。
就像虚竹曾经感慨自己一心向佛,却阴差阳错当了江湖帮派的大佬,有无休无尽的烦恼;那丁春秋作恶多端,却能终生在少林寺诵经礼佛。多少人想做波斯总坛叱咤风云的大教主,可是那位小昭大教主却只愿做张无忌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而且是“没有一个时辰不想”。
△ 1993年电影版《倚天屠龙记》,邱淑贞饰演小昭
相比其他四位,《天龙八部》里燕子坞的小丫鬟阿碧好像是得偿所愿的。
阿碧的结局是陪伴照顾疯癫的慕容公子,那时候的慕容复正对着一群乡下孩童过帝王瘾,“一副志得意满之态”;一旁的阿碧给孩子们发糖发糕饼吃,还不忘嘱咐道“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而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依然是“柔情无限”。
或许不少人会和看到当时情景的段誉一般想法:在慕容复和阿碧各自的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
可是,书中对阿碧此时最直白的描述还有:在坟边“垂首站着”,“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
通常的影视版本演到此处,也会让阿碧的扮演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撒着糖果。
不论如何,对此时的阿碧来说,温暖的家燕子坞是回不去了,她心中崇敬、口中得意的“我家公子”,非但不是当年的人中龙凤,连后半生的生活恐怕还需要她费心照料。
尽管阿碧一腔的纯情和忠诚,但眼前这个“对的人”已经不在“对的时间”了。
△ 1997年版《天龙八部》,赵静怡饰演阿碧
金庸的“求不得”
程灵素、郭襄、程英、阿碧、小昭。
她们都不是金庸世界里的主要人物,她们气质不俗,才情不低,但她们都没有赵敏、任盈盈那种“我偏要勉强”的勇气,她们深深地爱恋着胡斐、杨过、张无忌这些“大英雄”,但是:“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她们的这份“求不得”恰恰成为读者记挂她们,成为金庸喜爱她们的原因。
△ 金庸在书房写作
那么,金庸的“求不得”是什么呢?
自《鹿鼎记》封笔后,金庸对武侠小说的主要工作就是一再修订,而在新修版中,有很多大段大段的冠以“往事依稀”题目的文字,它们用回忆的形式增添了不少故事情节。
每个章节后还动辄赘上长达三、四页的注释,在这些注释里,金庸的文字不再是“侠气十足”,而是学术气息浓郁。他不厌其烦地对读者们的疑惑、质疑和批评细细回应,不管这些读者是文学评论家,还是普通文学爱好者,抑或是“金庸茶馆”等各大网络论坛的网友。
在新修版《天龙八部》的后记中,金庸写道:
《天龙》中的人物个性与武功本领,有很多夸张或事实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脉神剑”、“火焰刀”、“北冥神功”、无崖子传功、童姥返老还童等等......
迄今尚无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学家指责《庄子·逍遥游》的不科学。庄子说大鹏南徙,“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根据地球物理学,距离地面十七公里以上,叫做tropopause(对流层顶),气温极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温层),温度增高,由于物理作用,空气只方便横向运动,要纵向再升高就极困难,因为高温空气上升后,下面低温空气升不上来补充,中间脱节。这一层的上限离地面约五十公里。连空气都不易升到五十公里以上,庄子这头大鹏要上升到九万里(四万五千公里),只怕有点困难了。
相信植物学家也会指责庄子说“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样长寿的植物世上恐怕没有吧;背广几千里的大鹏或鲲鱼大概也不会有。
中国有自然科学家们硬要研究“六脉神剑”是否可能,不知外国的昆虫学家有没有研究卡夫卡小说中有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在人体生理学或昆虫学上是否可能。
看到如此一本正经的论述,作为铁粉的我也不得不感慨,老先生太想求全了。就像《笑傲江湖》中的武当派高手们,总是一心想着给现有武当功夫不停地打补丁,于是修修补补之下,武当功夫非但没了前辈草创时的锐度,而且一遇到像“独孤九剑”这样的高超剑法还是要落败。
不少学者联系金庸先生热心学术,尤其是热心传播自己“民族融合史观”的历史学术观点,认为金庸先生反复修订自己的小说,是想用一个完美无缺、雅俗共赏的武侠世界打通“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界限,让武侠小说也能“登堂入室”。
但是,这也是一件“求不得”的事。
金庸谈到过,“新文学”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们的发行量也不过尔尔,寻常百姓根本不读陈独秀、胡适、鲁迅的“纯文学”文字,而是津津乐道于包天笑、徐枕亚、张恨水他们笔下才子佳人、世俗情爱的“鸳鸯蝴蝶派”桥段。可是,尽管得到当时读者的喜爱,市场的欢迎,但主流的话语权、特别是能流传后世的舆论话语权还是在“纯文学”的手上。
尽管武侠小说在上世纪不短的时间里曾引发过雅俗之争,甚至引发过不少文化名人,比如王朔“四大毒”的妄评,但是,大浪淘沙始见真金,今天的读者早已是经风雨见世面,视野越来越开阔,胸怀越来越广阔,对金庸武侠的评价仁者见仁,自有公论。
△ 2006年版《神雕侠侣》拍摄期间,金庸到宁波探班,图为金庸和导演张纪中
金庸的武侠小说早已封笔,他们的历史地位尚未论定,但是,武侠小说哪怕永远进入不到“纯文学”的殿堂里,也不妨碍这样一个事实:
金庸武侠在,光焰万丈长。
而作为一名金庸武侠粉丝,新的一年,我会更认真地读金庸,也细细体味那一篇篇后记的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