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1997年正月,上海的冬天格外寒冷,刮起了阴森森的风。像沾了灰尘的刷子一样蜷缩着,把天空抹成灰白色。
江苏路黑幽幽的弄堂里,人们还未从春节的欢愉中走出,红色的福字被潮湿的空气氤氲着,泛着点点粉白色的光。
弄堂尽头的大宅院,住着几户人家,底楼一户狭小的房屋里,一个老人缓缓打开房门,陈腐的木门发出吱吱的声响。
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老人依旧坚持每天将房门敞开着。
弄堂里的街坊每天路过老人的门前,都会习惯探个头,和他打一声招呼,每每这个时候,老人便招手微笑应和着。
没有人知道,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就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笔下“生得很美,却没有志气”的弟弟——张子静。
左二为张子静
这一年,张子静已经75岁,自从十几年前退休后,他便独自搬到了这里。
后来他在书中这样解释道:“我每天敞开房门,很大程度是受姐姐的影响,她在美国孤独地死去,一个星期后才被发现,我不想重蹈她的覆辙。”
一年前的中秋节,张子静在报刊上看到张爱玲在美国去世的消息,姐弟俩虽几十年未曾联系,但得知姐姐离世,张子静仍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父母离世后,在这个世界上,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而如今只剩他一人残存于世了。
张爱玲
后来,张子静回忆起与姐姐相处的时光,感慨万千,暮年的他坚持写下《我的姐姐张爱玲》,由此揭开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张子静出身于官宦世家,家境殷实,祖上都是大官,到了他父亲这辈,已经积累了丰厚的家族遗产,如不出意外,即便是兵荒马乱,也足够造福三代了。
奈何事与愿违,父亲张廷重偏偏是个败家子,每日花天酒地,养女人,赌钱,吸大烟,生活上更是极尽奢侈享受。
张家不仅有洋房、汽车、厨师和一大帮佣人,张廷重甚至给女儿和儿子配有专属保姆,张爱玲和张子静从小便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
中为张廷重
张子静从小面容清秀,小嘴、大眼睛、长睫毛,用姐姐张爱玲的话说,这些生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
而张子静从小招人喜欢,除了长了一副漂亮的脸蛋,说话更是天真烂漫,讨人开心。
有一次,家里的亲戚谈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便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被他的话逗笑,甚至主动亲吻他的小脸蛋。
而这一切常常令姐姐张爱玲不以为然,她常说:“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幼年张子静
一同玩耍时,张爱玲常说弟弟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小可爱,有时故意让他编个故事,他还没说完,张爱玲便已经笑倒了,在他肋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在这个家里,他们两个人是隐秘的同盟,张爱玲常说,弟弟脆弱得像苏打饼干,她恨不得隔着被窝将他抱紧,生怕一用力会压碎了他。
后来,父亲吃喝嫖赌的糜烂生活,终于被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发现,黄逸梵是深受五四运动影响的新女性,自然对丈夫的行为深表不满。
黄逸梵
在与丈夫长期争吵未果后,黄逸梵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与同受五四运动影响的小姑子张茂渊一同奔赴欧洲。
那一年,张爱玲四岁,张子静三岁,从此姐弟二人便与父亲生活在一起。
四年后,母亲游学回国,但姐弟俩盼来的不是父母的破镜重圆,而是覆水难收,最终张廷重与黄逸梵离婚。
离婚后不久,张廷重便急于续弦,给一双儿女找了继母,这就是后来张爱玲笔下著名的“后妈”——孙用蕃。
孙用蕃
恰是孙用蕃的到来,使得这个家庭变得分崩离析,最终也改变了张爱玲和张子静姐弟的命运。
自从孙用蕃来到张家后,她便把房子从里到外重新装修了一遍,任何关于黄逸梵的东西,全部被替代掉了,这在年幼的张爱玲的眼中,无疑是对母亲的侮辱。
本就对继母没有好感的张爱玲,自此更是对继母怀恨在心,即便后来孙用蕃送给她一箱精美的旗袍作为礼物,但在张爱玲看来,这莫不是继母笼络人心的丑陋伎俩。
与姐姐不同的是,张子静面对继母的糖衣炮弹,则是欣然接受,并主动向继母示好,这让张爱玲十分气愤,经常训斥张子静做人没有自尊。
右一为张子静
而张子静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道,年幼时的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安稳一些,接受继母的馈赠,于自己和家庭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时的孙用蕃还很年轻,一心想为张家再生一个男丁,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曾想事与愿违,婚后多年却始终没有子女。
因此,张爱玲姐弟俩在孙用蕃眼中便越来越不受待见,尤其是作为张家唯一男丁继承人的张子静,更是被孙用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张爱玲
在孙用蕃的挑唆下,张廷重经常对姐弟俩大发雷霆,尤其是对张子静,小脸经常被打得通红。
身在国外的黄逸梵得知后,便请当时在国内的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帮忙,请她将张爱玲送进女子学堂,学费由黄逸梵承担。
而对于张子静,所有人都觉得作为家中唯一男丁继承人,即便再有矛盾,张廷重也不会过于为难他。
在张爱玲离家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张子静一把抱住她,哭闹着要姐姐将自己一起带走,面对哭得撕心裂肺的弟弟,张爱玲留下了眼泪。
她只得紧紧抱着弟弟,含着泪水说:“子静乖,母亲现在的钱只能送姐姐一个人去上学,你再等一等,作为男子汉,要勇敢坚守在阵地,不可以退缩。”
张爱玲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张廷重没有将张子静送去新学堂读书,而是为他请了私塾老师,学习孔教三纲。
在旧思想的熏陶下,张子静越发变得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虽然在学堂住校,但是张爱玲还是会经常回家看望弟弟。
有一次在饭桌上,因孙用蕃的一句挑唆,张廷重又狠狠给了张子静一个巴掌,张子静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看到这一幕的张爱玲用碗挡住脸,偷偷地流泪,一边心疼着弟弟,一边发誓一定要为弟弟报仇。
挨了一巴掌的张子静却是“记吃不记打”,不一会儿就把挨打的委屈忘到了脑后,又没心没肺地去玩了,看到弟弟的样子,张爱玲感到深深的悲凉。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是如此心疼弟弟,又是如此恨铁不成钢,自此她便愈发看不上这个没志气的弟弟。
右一为张子静
回到学校的张爱玲,决定不再护着弟弟,自己都不争气,还能指望别人做什么呢?
后来,张爱玲便很少回家,与继母的接触也很少,虽谈不上舐犊情深,但也是相安无事。
直到张爱玲18岁搬回家住后,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破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玻璃般的家。
黄逸梵
1938年,黄逸梵回国探亲,张爱玲得知母亲回国,没有通知任何人,便径自跑到母亲的住处,一住便是两个星期。
面对没有回家,又不告知自己的张爱玲,孙用蕃很生气,便去质问她。
不成想,两人却因此发生争执,孙用蕃打了张爱玲一个耳光,事后却反咬一口,诬陷张爱玲推搡自己,还闪了腰。
父亲张廷重得知后,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张爱玲一顿毒打,甚至将她关在地下室里长达半年之久。
张爱玲
在地下室中,张爱玲无意捡到一封弟弟张子静写给亲戚的信,这封不知是何原因没有寄出的信件,写的却是关于姐姐如何败坏张家名誉的内容。
此时,张爱玲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弟弟的背叛刺痛了她,经常被继母挑唆挨打,居然还和他们站在一边来对付自己,张爱玲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张子静很没志气。
这件事后,张爱玲便对这个家死了心,凶狠的父亲,恶毒的继母,没志气的弟弟,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家继续待下去。
后来,黄逸梵正式回国,张爱玲便搬到母亲住处,与母亲住在一起,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张子静听闻后,也跟着跑到母亲住处,希望母亲也可以将自己留下来。
张爱玲
面对可怜的唯唯诺诺的儿子,黄逸梵告诉他,自己微薄的收入只能供养一个人,已经收留了姐姐,就无法再养活他,并在深夜将他赶回了家。
张子静伤心极了,他只得哭着跑回家,手里抱着母亲从国外买来送给自己的新球鞋,这个夜晚他得到的,仅此而已。
时光荏苒,张子静在这种父不疼、母不爱、姐姐不管的日子中慢慢长大。
1944年,23岁的张子静与朋友一起创办报刊,那时张爱玲已经是国内人尽皆知的作家。
于是,朋友提议,希望张子静可以向姐姐张爱玲求一篇创刊稿,一定会对提升报刊的知名度大有帮助。
而前去找姐姐求稿的张子静,却被姐姐一口拒绝:“你们是刚创办的小刊物,给你们写稿会败坏我的名声。”
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
张爱玲的话深深刺痛了张子静,他不知道小时候那个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姐姐去哪了,如今的姐姐,变成了一个冷漠的作家。
而这只是张爱玲冷漠的开始,1952年,张爱玲离开上海前往香港,这一切,张子静完全不知情。
当时在浦东教书的张子静有机会回到市里办事,便急忙跑到张爱玲的住处去看望姐姐,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开门的却是姑姑张茂源。
在打听姐姐的下落后,姑姑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姐姐已经去香港了”,便关上了门,连一顿饭都没有管他。
张子静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委屈,一下便哭了出来。
那一年张子静31岁,而令他未曾想到的是,姐姐的这次离开,竟然再也没有回来,姐弟俩此生也再未相见。
中间为张爱玲
父亲张廷重在其52岁时,终将家产彻底败光,57岁离世后,将仅有的一间14平米的小房子留给了继母孙用蕃。
张子静在浦东教了一辈子书,因出身不好,家境败落,始终也没有成家,退休后回到上海市区,只得和继母相依为命,一起挤住在14平米的小房子里。
孙用蕃离世后,便将这唯一的房子留给了张子静,此时的他已过花甲之年。
因张子静终生未婚,未得到国家分配的房子,只得在这14平米的空间里独自过着蜗居的晚年生活。
1981年,《文汇月刊》发表了《张爱玲传奇》一文,立刻在全国引起了轰动。
张爱玲
而最兴奋的人,莫过于张子静,他终于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关于姐姐的消息,经多方打听,才得到了姐姐在美国的地址。
于是他给姐姐写了一封家书,信中告知了父亲和继母早已离世的消息,和自己目前的境况,希望姐姐可以在经济上给予帮衬。
张爱玲在收到弟弟的来信后,仅仅回复了寥寥几个字:“抱歉,我也勉强度日,帮不到你,很惭愧。”
事实上,当时的张爱玲虽说不是富豪级作家,但是根据其作品的发行量,以及去世后留下的遗产看,也称得上富有。
张爱玲至死不愿接济张子静,莫不是因为还在气那个“没志气,不争气”的弟弟。
以至于张爱玲在离世前,将自己的全部财产赠给好友宋淇夫妇,并没有给自己的亲弟弟留下一分。
宋淇夫妇
后来,张子静又给张爱玲写了很多封信,却再也没有收到姐姐的回信。
直到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在整理父母宋淇夫妇与张爱玲的书信中,发现了这样的一段话:
“今天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便去了巴士站,把弟弟的信带在身上,准备在巴士上看,可上了巴士后,却发现信不知被遗落在了哪里。”
信的最后,张爱玲还补充了一句:“也罢,丢了就丢了,不用看了。”
自此,张爱玲、张子静姐弟俩血浓于水的亲情,仿佛也随着丢失的书信,一同消失在无尽的时空里。
张爱玲
1995年中秋后,报纸上刊登出张爱玲离世的消息,而因长期独居,直到死后一周才被人发现。
以这样的方式得知姐姐的离世,莫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转天在日记本上,张子静写下了下面的话:
“昨日,从太平洋彼岸传来姐姐离世的消息,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曾恍惚地以为,世界的另一端,永远会有姐姐在等着我,可她未曾与我道别,就残忍地撇下我走了,一去不返。”
“我终于明白,此时此刻的我,才是真正孤零零的一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
幼年张子静和幼年张爱玲
后来,张子静将这篇日记收入《我的姐姐张爱玲》的前言中,唯一不同的是,日记本中那蓝色笔尖划过的地方,有氤氲出的一圈圈忧郁的淡蓝。
在张爱玲去世两年后,张子静在家中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与姐姐不同的是,他死后很快便被邻居发现了。
张爱玲与张子静,从爱,到恨,到默然,令这亲情千疮百孔的,到底是姐姐的冷漠,还是弟弟的凉薄?
也许,“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人生在世上,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