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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By读取用户@ ning猫
博尔赫斯说,世界上所有的书都只是同一本书,但作者不同。
那么,是否可以说世上所有的城市都不过是同一座城市,只不过地域、形态不同,根植着形式各异的文化,但最终,所有的语言都指向同一内容,所有的文化都源于同一根系,殊途同归。所以,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关于城市的书写,也有许许多多活在文字和记忆里的城市。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用不同语言书写城市风情和命运的作家,他们描绘城市的现实与想象,荣光与衰败;他们痴迷城市的呓语,追溯城市的历史,由今生而至前尘,终于建成这活在纸上行走在记忆中的另一座城。在这些纸上的城市里,毋庸置疑有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
如果不是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我可能很难想起这座如今名字有些陌生的城市曾是奥匈帝国的首都、东罗马帝国的中枢。这里,似乎已不再是世界的中心,谁又能想到它曾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君士坦丁堡呢?世界似乎遗忘了它,它安静地待在欧亚大陆的角落里,舔舐着帝国失落的忧伤。而对于包括奥尔罕·帕慕克在内的千千万万伊斯坦布尔人而言,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似乎也跟着这城市一起被世界遗忘了。他们不由自主地拥抱这份遗忘,这帝国坍塌繁华遗落的哀伤——他们称之为“呼愁”——他们将它融入血液、浸透骨髓,而后与这城市一道承担起这失落与忧伤,如同承担自己的命运。
“伊斯坦布尔的‘呼愁’是全城共同感受且一致肯定的东西……源于城市历史的‘呼愁’使他们一文不名,注定失败……当主人公退避到自己的世界,当他未能表现出足够的决心或胆识,而是屈服于历史及社会加在他身上的环境时,我们才拥抱他们,同时整个城市也拥抱他们。”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建立在记忆之上的城市。它的诞生是对罗马帝国记忆的追溯,它的繁盛俨如罗马记忆的再现,而它的衰落则衍生了新的记忆和沉浸在新的失落里的人群。在这人群里,就有帕慕克的家族。
帕慕克的家族可以算是奥斯曼帝国最后一代上层阶级家族——他的祖母来自盛产高挑貌美的后宫女子的切尔卡西亚地区,他的祖父在1930年代初开设工厂,积累了大笔财富——这使得帕慕克的家人在一段时间内免于帝国衰亡的实际影响,尚能维持富足的生活。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帕慕克一度认为“神决定不让我们跟城市的命运结合在一起,我以为仅仅因为我们是有钱人”。
然而,随着父亲和伯父接连的投资失败,家族财产的流失,时间的流逝和帕慕克的渐渐长大,他也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虽然姗姗来迟,虽然迂回而至,奥斯曼帝国的瓦解给伊斯坦布尔蒙上的那层失落阴影终于也席卷了我们的家”,而这层失落阴影,与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命运一样,也成为了帕慕克生命里注定背负的东西,成为他血管里奔涌的血液,成为沉淀在他身体里的某种力量。就像黑白街道影像和后街区黯淡黑褐的小木屋之于伊斯坦布尔的不可或缺一样,这失落阴影和城市本身成为帕慕克生命的注解,无可摆脱抑或不愿摆脱。他这样解释他和这座城市的关系:
“我的想象力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于是,他写下了《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写下了他和这座城市共同承担、互相交织的命运。
一、博物馆客厅和黑白城市
城市里的独生子女,有多少童年时光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度过的呢?披挂着妈妈的围巾,在住满沙发、书桌、橱柜以及零零碎碎的杂物的一方天地里扮演罗曼蒂克的王子或古今中外的落草英雄。攀着窗格上的细栏杆,纵身一跃,便由书橱的“安全通道”着陆床铺,想象中的千军万马在身后尘土飞扬无可奈何,于是潇洒地将围巾披风向身后一甩,洋洋得意哈哈大笑。在厨房里忙活的老祖母听见零碎声响,传来悠悠叮咛。上午十点或午后两点的阳光里,时常上演着这样的独角戏。眯起眼,明亮细碎的光线扬在空气里,这天然的追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
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土耳其,年幼的帕慕克也是在类似的自我游戏里,在自家沉闷而神秘的帕慕克公寓里度过大部分的童年岁月的。于是,在他的童年视角里,最初的伊斯坦布尔印象便是公寓里厚重的垂幔帘子、摆满瓷器银具的陈列柜、毫无生气的钢琴、挂满家族成员过往照片的墙壁、总是陷在绵软的床单和昏暗光影里的老祖母、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窃窃私语着这栋房子的秘密与“阴谋”的佣人……
这样荒凉昏暗的博物馆客厅在他幼年的生命里埋下了种子,最终折射成这座城市在他眼中的倒影:破落的黑白影像,镀着忧伤与荒凉。贫穷是这座城市不可缺少的特质。拖着细长影子走过天光渐暗的冬日街道的人们便是城市的最佳注脚。
二、博斯普鲁斯风光和绘画之趣
“很久很久以前我画画,听说我生在伊斯坦布尔,是个颇有好奇心的孩子。”在书的起首,帕慕克以这样超然客观的口吻概括着自己二十二岁之前的人生。绘画在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帕慕克那里,占据着重要的一部分。他从这里重温儿时的博斯普鲁斯风光,初尝从现实中暂时逃离的乐趣,重新审视现实中的优美风景与城市精神之间的关系。
在伊斯坦布尔人眼里,博斯普鲁斯海峡是风景绝佳的水域,是自由新鲜的空气,可以一扫这座被过于悠久的历史压弯了背脊的的城市的沉闷和腐朽。前代奥斯曼帝国的名流们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沿岸建起一座座豪华的雅俪别墅。这些以高窄窗户、宽屋檐、凸窗和窄烟囱为特色的建筑群在伊斯坦布尔城区之外,创造出另一个隔绝的、宁静的、高雅的、脆弱易逝的旧时世界。
“假使这城市诉说的是失败、毁灭、损失、伤感和贫困,博斯普鲁斯则是歌咏生命、欢乐和幸福。”
幼年的帕慕克由母亲带着,漂流在黑色深沉的博斯普鲁斯海面之时,仿佛漂流在梅林画作中的博斯普鲁斯海上;他在父亲沿着海岸线飞驰的汽车里浏览的海湾街道也宛如梅林画中的风景。
梅林,这位十八世纪的欧洲画家,以坦率、真实、伊斯坦布尔人式的目光观察着这城市、这海域,并用西方的绘画技巧如实展现。梅林的版画向帕慕克展示了这片海岸过往的壮观,填充了他关于这座城市辉煌过去和西化过程的记忆,并或多或少引导他拿起画笔描摹这风光的优美、重筑一个远远隔离了城区的忧伤和破败的诗意之所。在这样逼近真实的创造里,青年帕慕克得以逃离沉闷的现实,进入一个隐藏在他脑海中的第二世界。
三、西方世界的眼光和孤独忧伤的作家
在一本关于伊斯坦布尔城的回忆录里,不得不提及投射在这座城市上的西方目光和以此为原点散射开去的伊斯坦布尔人对于自己城市的看法,也不得不提及那些为它的过去、当下和未来而骄傲而失落而焦灼而忧虑的作家们,他们对于城市的外观和内在所做出的审视和思考,他们渴望寻找和重塑的城市灵魂。
在这本回忆录里,你会瞥见奈瓦尔、戈蒂耶、福楼拜这些西方来客的身影,会发现科丘、希萨尔、雅哈亚、坦皮纳这些伊斯坦布尔孤独忧伤的作家。至于帕慕克,这本回忆录的作者,他在这本书中不得不叩问自身:为什么我要如此在意西方人的看法呢?为什么帝国衰亡后的伊斯坦布尔本土作家要如此在意西方世界的眼光呢?
无论是奈保尔在伊斯坦布尔——彼时奥斯曼帝国依然健在,贫穷和衰弱也尚未侵袭这座古老的都城——的异国风情和东方式繁华间的游荡,还是戈蒂耶对城市的贫困和忧伤的偶然一瞥,或是福楼拜对城内“奇特、可怕、肮脏和古怪之事”的别样兴趣,都参与塑造了帝国倾颓后的本土作家们对他们城市的历史和当下的印象。
这些孤独忧伤的本土作家——躲避在城市的一隅以修撰《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为慰藉的记者历史学家科丘、在贫民区的废墟中寻求民族特质和忧伤之美的小说家坦皮纳和诗人雅哈亚、哀悼“博斯普鲁斯文明”的记事录作家希萨尔——通过西方的眼光观看伊斯坦布尔,在废墟满地的城市里发现、寻找着失落与衰败之美。他们追寻西方文学的美与诗情,将它们与他们所居住的城市融合在一起;他们拥抱这座城市群体性的“呼愁”,一头扎进弥漫在街头巷尾的忧伤氤氲。在西方与东方的缝隙中,他们在城市的记忆里寻觅着独属于此的声音和诗意。这些忧伤的作家,他们引领着年轻的帕慕克开始认识他所处的城市、了解它的深刻灵魂。正如先代的西方作家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一样,他们的作品也成为了帕慕克对伊斯坦布尔记忆的一部分:
“当我在脑海中以黑白影像重新创造我童年时代的伊斯坦布尔时,这几位作家笔下组成伊斯坦布尔的元素都交织在一起,不考虑他们四位,就不可能去想伊斯坦布尔,甚至我自己的伊斯坦布尔。”
而奈保尔、福楼拜这些西方旅人的目光则使帕慕克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的位置——他们参与铸就了他的自我认同。在这些目光中,他得以认识一个带有“陌生感”的伊斯坦布尔,一个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伊斯坦布尔。他进而了解到自己之于这座城市的渺小,他跟随着这些目光,进入西方旅人的异国梦想。由此,他同时成为“西方眼光的被看者与观看者”,成为一个“不完全属于这个地方,却也不完全是异乡人”的存在。
四、彷徨、初恋和救赎
大概许多人的十几岁都曾经历这样一段时光: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升腾起一种忧郁的不满,内心充塞了不被了解、无法融入世俗的隔绝和孤独,一边哂笑着所谓“大人的世界”,一边在青春的边缘彷徨。
帕慕克也不例外。十八岁的帕慕克开始讨厌自己和城市,即使躲入博斯普鲁斯美景之中也无法忘却城市的肮脏、空洞和破落,一如他所认为的自己的灵魂。他觉察到与社群的格格不入,即使努力投入扮演一个有趣、外向、滔滔不绝讲笑话的年轻人、一个惹人喜爱的老好人,也无法摆脱时刻袭来的忧伤。他只想逃回自己的房间,蜷缩在黑暗里,嘲弄地看着窗外、家庭、城市,舔舐着这大风般从城市深处刮向灵魂的忧伤。
“我不禁憎恨自己,也憎恨我的家人朋友和他们的文化,解说周围事件的官方和非官方政治观点,报纸标题,还有我们总想显得不同却始终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这种方式。”
那个年纪的帕慕克,与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一样,自我意识仿佛一夜春雨后猛然苏醒的种子,试图奋力顶破埋在头顶的层层土壤,寻找到自己的一条出路。他厌恶城市和社会已有的一切,憎恨陈腐地转动着老迈齿轮的社会机器;他无法在既定的世界里找到归属,他想寻到自己的道路,来实现他对自我和城市的理想,却也同时讨厌矫揉造作地与众不同,那种只想为了不同而不同的做作。
当他一脸迷惘地混迹于他的花花公子朋友圈胡乱打发时光时,当他在他的奇哈格公寓望着远窗外博斯普鲁斯海面上的船帆和尖树顶思索历史、社会与自我时,他找到了画画和他的“黑玫瑰”。初恋和彷徨仿佛青春的必需品。十九岁的画家和他更年轻的模特在面海的小公寓里静默地沉浸在他们的第二个世界里——一个远离日常生活的世界——满足对人生的想象。
寂静喜悦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外面的世界冲了进来,画家和他的模特只得逃到熙攘的大街上,到零落着黑褐色木屋的荒凉后街巷寻求庇护和短暂的慰藉,到人群中掩藏他们的爱。在无人问津的美术馆,画家和他的“黑玫瑰”绝望而激烈地拥吻。
故事的最后,“黑玫瑰”被带走了,留下飘落的信笺和画家戛然而止的初恋。初恋的破灭加剧了帕慕克的孤独、彷徨和忧伤。画画的魔力也逐渐消退。用画笔搭建的第二个世界似乎渐渐在眼前褪去。他更长久地窝在房间里与他的忧伤争斗,或更加彷徨地徘徊在午夜的伊斯坦布尔,漫游在黑白衰蔽的街景里,试图寻求一个心灵的出口,一个能容纳下他躁动不安的灵魂的所在。终于,在某次城市的午夜漫游之后,他听清了内心的呐喊:我要成为作家!
后记:对于这本关于城市和个人的回忆录,没有太多期待和预设地翻开,毫不设防地被作者笔下弥漫着忧郁诗意的伊斯坦布尔击中。他以细腻入微的笔触,将儿时的记忆和城市的历史娓娓道来。每每读这本书时,我都会不自禁地想到我们的国家和奥匈帝国衰亡后的土耳其是多么地相像。开明的贵族和激进的知识分子要求西化,保守的势力固守着旧宗教、旧道德和旧习俗。一切传统都被打破,原有的结构粉碎了,却尚未建立起新的文化和秩序。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都是揣着盲目的热情一股脑儿地模仿着西方的皮毛,却尚不知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