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万允与父亲收房,遇到了沈森。
已经是年末,学堂早放了假,街上日比一日热闹,手巧的妇人叫卖窗花,家家户户都忙着备年货。脖子上有挂着箱子的货郎在吆喝,卖的是上海敬宝斋的糖果,阿爹看许晚芸眼馋,便掏钱给她买了一些。
阿爹正想将钱袋收回去,却不想被一旁的小混混瞅准了,冲出来一把抢过钱袋,接着像鱼儿样,朝煕攘攘的人海中一扎,就没了影。
阿爹急得直拍大腿,喊道:“钱袋!我的钱袋!”
许晚芸也急红了眼,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收成,还得付底下伙计的工钱。顾不上太多,她急急地扒开人群追上去。
许晚芸莽莽撞撞地去追,人群自发地给她让了道,她跑得极快,几乎是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追了一会儿,路前头突然冒出一个男人,许晚芸收势不及,直直地撞进那个男人的怀里。他的肌肉很硬,撞得许晚芸的脸生疼,疼得眼里浮上层浅雾。
许晚芸含泪抬头望他。她对沈三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可真高,她就只到他的肩膀。只见他一手拽着那个小偷儿的衣领,一手握着阿爹的钱袋眉眼带着些清峻的凌厉。
许晚芸本来有些恼他,可是看到钱袋,又惊喜地出声:“钱袋。”
他垂眸看着她,长指张开,淡淡出声:“是这个钱袋吧?数一数里面的钱有没有少。”
许晚芸接过,转身走向阿爹,阿爹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紧皱的眉微微抚平:“不少不少谢谢小兄弟。”小偷儿求饶,阿爹终是了一口气,让他放了人。许晚芸这才注意到,沈三的短褂破破烂烂的,上面有颜色各异的补丁,都褪了色,倒是都呈统一的暗色。
“小兄弟怎么称呼?”阿爹问。
“叫我沈三就可以了。”
阿爹想请沈三吃一顿便饭以示感谢,可他推却了,因为他着急找一份活计。
“听口音,你不是宁县人吧?”阿爹又问。
沈三垂了眸,脸上透着一丝寂色:“双亲在战火中去世,我逃难过来的。”阿爹又了一气“要是小兄弟不嫌弃,不如到我家药铺做帮工吧,工钱虽说不高,但是活也不累。”
沈三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头。许晚芸突然“哎呀”了一声,原来是刚刚她急着追小偷儿,荷包里的糖果有的掉了出来。她蹲下身,小心地捡了地上的糖果。
沈三瞅见了,也蹲下来帮她捡。他将捡的糖果递给她,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许晚芸从他手中拿过糖果,指腹划过他掌心。糖果纸是白底蓝花,她忍不住剥了一颗糖放在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黄昏金粉似的阳光擦过沈三的肩落到许晚芸的脸上,许晚芸愜意地眯了眼,像只慵懒的橘猫。
沈三突然笑出声,露出一口白牙。许晚芸朝他望过去,正对上他清峻的眼。
回去的时候,遇到宪兵队在查人。宁县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是各路军阀的必争之地,这里已经了好几拨军阀。世道实在不好,外忧内患,各系军阀打得不可开交。男人们有时在茶馆谈论这些,只不过谈到最后就跑了题,聊起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军阀娶了几房美貌姨太太。
许晚芸从不关注这些,那些军阀跟她能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好好守着药铺就可以了。
2
沈三就这样在许家的药铺里当了帮工,因着他是外乡人,阿爹又给他安排住进了自家厢房。
沈三其实有些瘦,但是他力气是真的大,他一只手可以提起装了几十斤药材的麻袋,而且一手个。最后一批药材入了库,阿爹就放了伙计的假,因为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许晚芸和桂妈起打扫庭院,因为沈三长手长脚,她要他帮忙擦窗户。
等一切收好,桂妈去做饭,许晚芸张罗着写对联。父亲很开明,这几年让她上的是新式学堂在学堂,她学了一手好钢笔字,而这毛笔字是她打小儿跟父亲请的先生练的,是俊秀的簪花小楷。
许晚芸裁了红纸,笔沾饱墨,又在墨碟上刮了几下,略加思索,便下了笔。写好之后,她稍稍端详了一会儿,便侧过头喊沈三来看:“沈三,你觉得这对子怎么样?”
沈三走过来,歪着头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才挑着眉吊儿郎当地说:“我识的字很少,这上面的字很多我都看不懂。”
许晚芸不露声色地掩藏好眼里的错愕,心里涌上一丝遗憾。他长着一张好皮子,却不识得字,就好像是明珠蒙尘,白璧有瑕。她心目中的好男儿其实一直是以陈鸣远为标准的,知识渊博,有书卷气。
可是这乱世中,大多数人家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闲钱供子女学习识字?是她运气好,才投生在许家。
“其实,我也是瞎写的。”许晚芸有些尴尬地垂头看着鞋尖,沈三倒是不以为意地拿过对子:“我帮你贴上。”
拿来了糧糊涂在背面,走到门口,沈三伸手将对子放到一个位置,手指压在红纸上,微侧过头问:“这里合适吗?”
许晚芸点头,只见沈三小心地将对子展平压下许晚芸仰头望着他的乌黑的发顶,想到他失了双亲,逃难南下,定是吃了旁人不曾吃过的苦,有些可怜他,道:“沈三,我教你识字吧。”
沈三回头看她,心里有些讶异,还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院子里有棵桃树,冬天里只余黑黝黝的枝干。而此刻许晚芸就站在树下,她上衣穿着淡蓝色印花短棉,下身着深色长裙。天空阴沉,因为冷,许晚芸脸颊带着些红,她皮肤很白,还透着亮。
沈三就那样看着她,胸膛微微发热,情绪翻涌脸上却不显半分,最后只是嘴角弯起,说了声好。
很快到了除,年夜饭很丰盛,今年多了一个人,倒是热闹些,阿爹打了米酒,与沈三共酌桂妈烧了甜酒与许晚芸喝。
窗户玻璃透着远处喑黄的灯光,偶尔一声爆竹声响远远地传来,像是蔓延的年味。屋子里很暖,阿爹笑呵地同他们讲一些趣事。年夜饭后,沈三将阿爹买的爆竹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圆筒状的爆竹上面裹了红纸,筒身上还印着“福”字。
沈三将爆竹点燃,橙黄的烟花划破上空黑丝绒般的夜色,将小院照亮。许晚芸仰着头看着烟花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许了一个愿望。她愿新的一年家人平安健康,还有在外求学的陈远能够早日学成归来。
3
过完年,天气就漸漸暖和了起来,许晚芸換上了细灰格长旗袍。店铺里无事,许晚芸想着教沈三习字。
院子里的桃树已经抽了花苞,许晚芸拿了纸笔放到树下的石桌上,又去唤了沈三过来。许晚芸将笔和纸搁在他面前:“试着写一下。”
沈三哪儿会用毛笔,他瞧着那纸笔好一会儿,却转身进了厨房,那拿了半截细木碳过来,半蹲在地上,在石板上写了起来。
他写的第一个字是“沈”,那是他的姓,不一会儿就歪歪斜斜地写了三个字。许晚芸走过去一看,只见地上写着“沈星潼”,虽不美观,但是字里隐约透着一种大气。
“我叫沈星潼。”那是他的真名。许晚芸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抬起头望着她,眼里有许晚芸看不懂的深意,他喉结微动“晚字怎么写?”
许晚芸有些愣住,就在这时,桂妈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小姐,陈少爷来信了。”许晚芸一听,就快步跑向桂妈,桂妈手中信封上的邮戳是英文,果然是他。
“小姐,快拆开看看陈少爷写了什么。”桂妈笑眯眯地看着她,许晚芸脸一红,转过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沈星潼在桂妈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将他的名字抹去了。
陈鸣远在信里面说,他明年春节过后就会回来他回来就会娶她。他也给父母去了信,让他们准备好结婚的各项事宜。许晚芸的双陡然变得滚烫。
信尾,他还用英文给她写了首情诗,学堂是教过英文的,许晚芸看得又羞又臊却又心生欢喜。信后面的日期是大半年前,也就是说,他快回来了?
晚饭的时候,许晚芸有些心不在焉,脸上又带着红晕,阿爹看着她这个样子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还问了她。结果,桂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揶揄她道:“今天,陈少爷给小姐来信了呢。”
“阿芸,鸣远在信中说了什么?”连阿爹也打趣她。
许家和陈家是世交,许晚芸和陈远是指腹为婚的,两人一同在这小巷里长大。当年陈家开的是医馆,后来陈老爷子改了行,改做生意,倒是挣了个钵满,不久后便搬离了小巷,搬进了最繁华的街道那边的府邸,可是两家一直来往得很勤。
后来两家的小辈长大,许晚芸和陈鸣远都上的新式学堂,两家老人开始还担心,怕他们会反对这门包办的亲事,明里暗里打听两人的态度,直到陈鸣远被他家父亲逼急了,终于脸红着说了实话,这下子两家的老人都安了心。
年前,陈鸣远外出求学,两家决定等他回来就给他们完婚。
“鸣远说,他快回来了。”许晚芸话音刚落,阿爹便朗声大笑,嚷嚷着要给她准备嫁妆。
许晚芸又闹了个红脸,低下头的时候,余光瞥到了沈星潼,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唇也抿着,整个人显得阴沉沉的。
他将手紧攥放在膝上,心里在盘算着在陈鸣远回来之前拿下宁县。
4
过了几天,学堂便开学了,许晚芸換上了白衫黑裙,脚上套着白色中筒的袜子,穿上皮鞋,标准的女学生的打扮。
自从上次收到陈鸣远的信,许晚芸就一直挂念着,不知道他哪天回到宁县。放了学,许晚芸总要去城门那边转一转。
这天,放了学,许晚芸照旧去那边,刚出学堂,就看到了沈星潼,他坐在一辆半日的自行车上,单脚撑着地。
“沈三,你怎么来了?”许晚芸走过去。
“许叔说,现在不太平,要我来接你。”
近来,街道上的巡逻队又增加了一倍,形势陡然变得紧张,人心惶惶的,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大事
“哦。”许晚芸点点头,坐上自行车的后座,双手撑在身后的座椅上。
沈星潼踩了自行车脚踏板,慢悠悠地向前驶去刚骑出没多远,许晚芸便喊住了他:“沈三,载我去城门那边。”沈星潼微微侧过头,神情有些不快,许晚芸又说,“我想去买点儿东西。”
少女的心事隐秘,羞于向他人启齿,可是旁人看便知。沈星潼唇抿得紧紧的,眉头微皱,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到了城门口,许晚芸又觉得自己有些傻,巴巴地跑来,可是哪儿有这么巧就能遇见他呢?再说陈远回来肯定会差人通知她的。
许晚芸瞬间觉得恹恹的,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碎石。卖糖果的货郎在不远处吆喝,沈星潼转过头,放好自行车朝货郎走去。
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中拿了一大把糖果,花了他半个月的工钱。许晚芸正垂着头,视线里却出现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她惊喜地抬起头,望着沈星潼。
“给你。”他淡淡开口。
许晚芸拿过一颗,剥开糖纸,将糖果抵在舌尖,是香橙味的。心头的失落渐渐散去,她冲他笑了笑。沈星潼紧抿地嘴角微微上翘,眼神都柔和了起来,最后他歪着嘴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痞气,微微挑了右边的眉:“回去?”
许晚芸点了点头。
回去的时候,沈星潼将自行车踩得飞快,许晚芸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吹过,不禁有些害怕:“沈星潼慢点儿,慢点儿!”
可沈星潼不听,反而骑得更快。许晚芸怕得不得了,实在忍不住伸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脸颊的温度清晰地传到他背上,沈星潼朗声笑起来,笑声在长街上传得很远。
陈鸣远是在桃花快要开败的时候回来的。那时许晚芸正在帮着桂妈在院子里药,他就突然出现在小院里,惊得许晚芸低呼了一声:“鸣远?”他的头发反梳在脑后,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穿着西装,很是风度翩翩。许晚芸几乎有些不敢认印象中的陈鸣远还是三年前穿着长袍的少年。
许晚芸还呆立在原地,在浅浅的药香中,他向她走来,走近了他冲她笑:“晚芸,我回来了。”
眼前的人同三年前的影子重合,许晚芸才跑上前,同以往一样拉住他的袖口:“鸣远!”她实在是太高兴了,笑着笑着眼就落了下来,又是哭又是笑,好不狼狈。
有风吹过,一片桃花瓣落到许晚芸发上,陈远弯着身子给她擦泪。
沈星潼正在库房搬药,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右手慢慢紧攥成拳,他很想一枪毙了那个男人,可是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不能节外生枝,他身上系着的是好几兄弟的性命。张团长的枪支比他们多太多,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夺下宁县,她总归是自己的,这样想着,他才松了拳。沈三听到有人在墙外吹了一声暗号,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5
陈鸣远回来了,婚事被提上日程,陈家那边派了人过来同阿爹商量婚事,婚礼定在五月。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家里也为准备她的婚事忙碌起来。许晚芸已经不去学堂,她要待在家里待嫁。
还有两日就是许晚芸出嫁的日子,这天晚上她有些睡不着,月色很好,便走出房间,坐到桃树下的石凳上。
台阶旁已经有虫鸣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里传得很远,许晚芸仰头望着皎月,思绪万,直到声枪响划破宁夜,远处有狗吠声传来,还有军靴杂沓的脚步声。
宁县这阵子很不太平,张团长遭到刺杀受了伤这几日巡逻兵挨家挨户地人。许晚芸心底有些慌,刚想转身,墙头那里有声响传来。她循声望去,只见沈星潼从墙头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像猫一样……
“沈三?”许晚芸出声。
沈星潼拍了拍肩上的灰,朝她走过来,问:“怎么还没睡?”
军靴声传远,许芸晚盯着沈星潼,心底涌上了些许不安,突然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什么人?”
月色下,沈星潼眼神的陡然变得深邃,他突然弯下腰,盯着许芸晚的眼睛,脸上浮起些吊儿郎当的笑意:“我是沈星潼啊。”
莫名地,许芸晚的心安定了下去,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应当不会害自己便是。
成亲的那天春光大好,喜娘给她开脸梳妆,换上大红的嫁衣。上花轿的那刻,鞭炮齐鸣中,许晚芸还是忍不住拉住阿爹的袖子,眼泪落到阿爹的手背上。
伴着喧的锣鼓来到陈家,喜娘扶她下轿,将红绸交到她手中,许芸晚知道执着那头的是她相伴此生的夫君。司仪高声唱礼,许晚芸弯下身去可就在这时,喜堂突然拥进了许多人,死寂突然蔓延开来。
许晚芸的喜帕突然被人揭下,她瞪大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沈星潼。他穿着军装,长靴包裏着小腿,显出流畅的线条。不久前沈星潼刚打完一场恶战,身上还溅有尚未干涸的血,他手中拿着枪,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穿军装的人。
“军爷,您这是……”陈父向他拱手行礼。
沈星潼轻笑了一声,走到堂案那里,捡了一颗糖扔进嘴里:“这亲不能结。”他转过视线定定地望向许晚芸。
陈鸣远将许晚芸护在身后,盯着沈星潼:“我与晚芸情投意合,又是三媒六聘,行的正礼,这门亲事如何不能结?”
沈星潼举枪朝天放了一枪,又将枪口对准陈鸣远:“宁县现在归我沈星潼管,我说不能结就不能结。”那声枪响威慑了满堂宾客,有些妇人孩子已经在小声地抽泣,听到他名字的男人们也倒吸了一口气,眼前这个人竟然那个心狠手辣的新晋大军阀。
“凭什么?”陈远毫无惧意,许晚芸攥紧陈鸣远护在她身前的手臂。
许晚芸自问许家没有亏待过他沈星潼,不知为何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要这样为难她。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他指着她说:“因为我今天要娶她。”
陈鸣远眼睛都气得通红,牵住许晚芸的手准备说些什么,可是沈星潼将枪口对准了陈父。
6
许晚芸被迫嫁给了沈星潼。
新婚之夜,许晚芸吵过、闹过也哀求过他,让他放她回陈家,可沈星潼不为所动。许晚芸甚至想去死,沈星潼夺了她手中的刀,气急败坏地掏出枪,用整个陈家人的性命威胁许晚芸。她脸上片死寂,整个人终于静默下来。
第二天,沈星潼从外头回来,他穿着军绿制服脚踏长靴,再也不是那个穿着短褂、布鞋的帮工了。他腰间系着腰带,上面别着军刀和手枪,额间有薄汗,他伸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又侧头看着许晚芸:“气色这么不好。”
许晚芸并不理他,沈星潼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她身边落了坐,又给她夹菜。许晚芸埋头吃着饭,余光瞥到他腰间的枪,放在皮鞘里,扣子没有扣严实,只要她伸手就可以拿到。她生出了心思,猛地伸向他的腰间,动作说不上迅速,沈星潼完全可以制止她,可是沈星潼只是瞧着她。
“放我回家。”许晚芸颤巍巍地举枪指着他。沈星潼整个人斜靠在梨花木椅的靠背上,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们家,你是我的夫人。”
“我要回家,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夫人。”许晚芸气结,眼里浮上雾气。
沈星潼微抿着唇:“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因为喜欢,在他的认知中就得将她抢过来,完全是土匪行径。不过,他原本就是个土匪。他打小就在匪窝长大,杀伐果断,做事很厉,后来匪窝改编了军队,可骨子里依旧是匪气十足。
这次他潜入宁县就是为了摸清宁县的形势,只不过他遇到了许晚芸,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计划,为了她提前行动。甚至,他告诉她自己的真名,可是许晚芸根本就没有注意他那个在外面令人听之色的名字。
许晚芸只觉得恨,因为他的喜欢,她就得被迫嫁给他,掉她原本美满的婚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觉得自己恨死了他,巴不得他马上去死。
可是,她偏偏连枪都不会开。
沈星潼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手把手教她“这样才对,扣动扳机就可以了。”他握着她持枪的手,然后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许晚芸全身都在抖,可沈星潼依旧面不改色。两人这样对峙着,直到许晚芸败下阵来。她不过是寻常药铺家的女儿,到底没有经历过死生大事。她垂下手,手心满是汗,枪被沈星潼轻轻抽出她又有些恼自己,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扔去。
酒渍在他的肩上晕开,青花瓷酒杯被摔得粉碎许芸晚捂着脸哭:“沈星潼,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
7
六月的时候,桂妈差人带来口信,说是阿爹病了许久。
许晚芸着急回家,可沈星潼实在抽不出时间,张团长的旧部潜伏在各处,伺机寻求机会反扑,他眼下正跟属下商量围剿事宜,于是派了丫鬟和好几个得力的手下陪她回家。等许晚芸再回到许家药铺,她只觉得物是人非。上次满心欢喜地从这里出嫁去往陈家,现在回来,她却是沈夫人了。
阿爹病得很严重,起先只是着了风,吃了几服药好了些,可是咳嗽一直止不住,咳了月余,到底是伤了肺。
许晚芸步入阿爹的卧房,昏暗的屋子里有浓浓的药味。见到许晚芸过来,阿爹半睁的眼望向她,干涸似树皮的手伸向她:“阿芸”。
许晚芸眼一酸,眼就掉了下来。她走过去跪在榻边,握住阿爹的手垂泪。
阿爹有些神智不清,拉着她的手问她:“鸣远对你好不好?”许晚芸这才明白阿爹是抑郁成疾为了让阿爹安心,许晚芸强忍着泪道:“他对我很好。”
阿爹精神不好,没说几句话就又睡了。很快,沈星潼将军医带过来给阿爹看病,情况很不好,军医对许晚芸摇了摇头。
药石罔灵,许晚芸每天却坚持给阿爹熬药,可是阿爹最后还是去了。后事是沈星潼在打理,灵堂、讣告、墓地都是他一手操办。许晚芸太过悲痛,像是被抽掉了灵魂,有人来哀悼她阿爹,她不做任何反应,只愣愣地跪在那里烧纸。
沈星潼穿着孝衣,倒是帮她顾全了礼数。
这晚许晚芸跪到子时,沈星潼担心她身体受不住,就同她说:“你去歇息,我来守夜。”说完,他就走到她的身侧。
沈星潼刚处理了军务抽空回来,身上还穿着军装,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许晚芸微微侧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抄起烛台就朝他砸过去:“沈星潼,你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如果没有你,我阿爹根本就不会死。”
烛台砸破了他的额,有血流了下来,沈星潼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她,眼里有些无措。许晚芸的情绪太过激动,他只好退了出去。阿爹下葬之后,许晚芸就在药铺里住了下来,沈星潼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暗中派了手下保护她。
许晚芸没有想到,陈远半夜会翻墙来寻她。自从阿爹去世后,她就浅眠,听到动静,她披了外衣就出去了。猝不及防的相遇,让两人皆是愣,却相顾无言,只是悄悄地红了眼。还是陈远先开的口:“前一段时候,我父亲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过来送许叔最后一程。”
他又惹了许晚芸掉眼泪,她背过身去擦泪,却不想陈远突然冲过来自身后紧紧地拥住她:“晚芸,跟我走吧,我们离开宁县,天阔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是啊,离开这里,离沈星潼远远的,她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许晚芸正想点头,沈星潼的声音就在身后阴森森地响起:“你放开她。”
沈星潼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月光下,他的脸色很是难看,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许晚芸待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或多或少对沈星潼有些了解。她是见过他杀人的,对背叛自己的手下不手软,处決得没有半点儿迟疑。
她慌张地伸手去推陈呜远:“远,你快走!”可陈远偏偏不放开她,紧攥着她的手,情绪明显失控“你明明是我的!”
沈星潼气笑了,戾气越发重。他几步上来,一脚就将陈鸣远踢翻在地,皮靴踩上陈鸣远的脸,似乎还不解气,抡起拳头就砸。陈呜远爬起来跟他对打,可是他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根本不是沈星潼的对手,很快他的脸上便全是血,可沈星潼的架势好像是要把陈鸣远弄死才甘心。
沈星潼,求你放了他。”许晚芸猛地跪下来,红肿着眼睛拉住沈星潼的裤脚。沈星潼掐着陈鸣远脖子的动作稍停,大口地喘着气,可这时陈鸣远含着一口血故意吐在了沈星潼的脸上。
“你找死!”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沈星潼的手摸向腰间,掏出枪指着陈远。
许晚芸被吓得几乎失声,她扑过去抱住沈星潼的大腿:“不要,不要杀他,只要你放了他,我从此以后安心地当你的妻子,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依然扣动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许晚芸尖叫出声,终于昏了过去。
8
下过一场暴雨,庭院的水池满到溢了出来,半开的荷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好不狼。檐角还淅淅沥沥地滴着兩,许晚芸靠坐在床榻上,透过雕花的轩窗看着外面的雨景。“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沈星潼端着药碗小心地走了进来,他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里面的白衫。
那天,沈星潼只是打中陈远的膝盖骨,他终究是放过了陈鸣远,可许晚芸因此大病了一场。许晚芸想接过药碗,他却不肯给:“有些苦。”沈星潼用勺子喂她,神色温柔。许晚芸不看他的眼垂下眸子,一口一口地吞下药。
许晚芸病了大半个月,下不了床,每日喝药的时候,沈星潼都会过来看着她喝。夏季炎热,许晚芸热得睡不着,沈星潼拿着蒲扇一下一下地给她扇风。
有一次,他以为她睡着了,小心地撑起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许晚芸不知怎的,想到阿爹过世那会儿,她把他赶出灵堂,他却偷偷地跪在外面,她跪多久他也跪了多久。想到这儿,她终是没有推开他。
十月的一晚,有人派刺客入府刺杀沈星潼。那日是真的险,一个刺客顺利地潜入他们的卧室,正准备开枪,亏得沈星潼警醒,反手迅速地扣住了刺客的手腕。许晚芸被枪声惊醒,只见沈星潼夺了枪朝刺客开了一枪。可是,这声枪响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又有几个的刺客潜了过来。
沈星潼示意许晚芸躲起来。刺客朝他开枪,沈星潼身手好,每次都能躲过,他枪法又好,很快便解決了几个刺客。
可是这时,有个刺客发现了躲在衣柜里的许晚芸,试图抓住她。沈星潼发现了他的意图,将枪口急急地对准他。或是沈星潼乱了心神,被另外的刺客抓住了机会。
沈星潼解了那个刺客的同时,另一个刺客也对沈星潼开了枪。
“砰”的一声,沈星潼的胸口像是绽开了一朵血花。许晚芸吓得捂住唇,只见他就地一滚,将最后的两个刺客枪杀,然后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沈星潼伤得很严重,但万幸的是子弹没有打中要害。军医过来,用刀子划开他的血肉取出子弹时,许晚芸只觉得看得揪心。
过了好几天,沈星潼才能够下地。许晚芸内心复杂,她知道他是为自己受的伤,她想给他熬药或是给他做一碗汤,可是最终什么也没做。
睡觉的时候,沈星潼好像碰到了伤口,他轻声“嘶”了一下。黑暗中,许晚芸到底是没有忍住,转过头看向他:“很疼吗?”不问还好,这一问,沈星潼朝她靠过来,头埋在她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可疼了。”
他伸手拥着她,漸漸地手也变得不怎么老实,许晚芸顾忌他身上的伤没怎么敢推他,他又得寸进尺,竟然解她的盘扣。
许晚芸扣住了他的手,他身上都带着灼人的滚烫,声音也暗沉沙哑,低低地喊她的名字“芸娘,芸娘……”
这般缠绵叫着女子的闺名,他心中必定是有万般柔情的。许晚芸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许家药铺,而他还是给她买糖果的沈三。
不久后沈星潼痊愈,许晚芸松了一气,准备去集市走走。那天,她身边只帯着一个小丫鬟,路过一家钟表店时,伙计吆喝新进的怀表。她转眼去看,突然想到沈星潼生辰将近,他又刚救了自己,于是走进了店铺。
买了怀表出来,不想刚出门就撞见陈远。他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眉眼阴郁显得颓废。
许晚芸愣在原地,陈远鸣扫了一眼她手上包装好的怀表,眼里闪过阴翳,嘴角却咧出一丝笑,笑得有些苍白:“晚芸,陈家要从宁县搬走了,我阿爹先走,过几天我也要离开,再也不会来了。
她有些心酸,说到底全是因为她:“什么时候?
“后天。”
9
许晚芸对沈星潼撒了一个慌,说后天要回一趟药铺。沈星潼盯着她的眼睛半响,才慢悠悠地开口,说:“好啊。”
那一天,司机送许晚芸到许家,进了药铺,许晚芸又支开了丫,从后门出去,抄了小路,许晚芸朝陈宅跑去。
陈宅大门已经锁了,側门却开着,许晚芸跨过门槛,往里面走,一直到走到后院。陈鸣远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听到脚步声,他慢慢睁开了眼:“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我来送送你。”许晚芸着嘴唇。
陈远鸣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她,伸手握住她的肩,眼神偏执地说:“我问你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沈星潼不会轻易放过她,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许晚芸了口气,心中万般无奈,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已经嫁给了沈星潼。”
陈鸣远大笑,向后退了好几步:“我为你使我陈家不得安宁,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为你担心,为了你付出那么多,甚至还瘸了一条腿。可你呢?你却安心地做你的沈夫人!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半不见许晚芸回答,他终于从怀里掏出枪,指着她,问得牙切齿:“你跟不跟我走?”
许晚芸只觉得难过,以前沈星潼逼她,现在陈远也逼她,她在中间两头为难,可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引起。如果不是因为她,陈鸣远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她死能够消弭这一切,那么她愿意。
见许晚芸不说话,陈鸣远心里有了答案,无尽的恨意涌上心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想要你去死!”
陈鸣远眼睛变得通红,手指扣动扳机。
只相差一瞬,两声枪响,一颗子弹没入了许晚芸的身体,另一颗子弹打中了陈鸣远的手臂。剧痛袭来,许晚芸支持不住,身体像是羸弱的苇草像要被风吹散。
在她倒地的那一刻,沈星潼从身后抱住她,他眼里有着浓烈的惧意。昨天,他知道她在撒谎,知道她要去见陈鸣远最后一面,正是因为这点儿仁慈,他才晚来一步,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后果。
感觉到他的手在抖,许晚芸才明白原来沈星潼这么喜欢她。血从她皮肉里渗出,她颤着手拉着他的衣襟:“答应我,不要杀他,我欠他的。”
沈星潼的眼睛变得通红,无声地点头允诺。那是第一次许晚芸这么近距离地看沈星潼,他原来这么好看啊。
如果他和她早点儿认识就好了,他只是许家药铺的帮工,或许阿爹就招他入了赘,而他们就守着药铺,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许晚芸一生所求的,无非就是在这乱世之中,红尘一隅,有一片安宁,可是这辈子她都没有拥有。她想伸手摸一摸他俊美的脸,可是最终手还是无力地垂下。
陈鸣远笑了起来,眼泪却从脸颊滑落,他慢慢地举枪对准太阳穴:“沈星潼,这次你输了,我会陪她一起走。”话音未落,在陈远扣动扳机之前,沈星潼就击中他的手腕,沈星潼的眼睛那样红,咬牙切齿地望着陈鸣远,说:“我会让你活着,好好活着。”
有士兵过来,扣住了陈鸣远。沈星潼抱起许晚芸,疾步向外跑去,她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他要去找军医,她或许没有被打中要害。军医的医术那么好,一定会医好她的。
江南人家的院子,长廊曲折,只跑了几步,沈星潼就觉得,像是跑过了漫长的一生,又跑了几步,沈星潼的泪终于掉下来,滚烫的眼泪落到她的脸上。
沈星潼终于明白,或许一开始他便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