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珍藏的相册里有两张特别引人注目的照片。一个穿着老式公安服,年轻时的父亲气度高,帅气潇洒。一个穿着白大褂,中年父亲面容憔悴,未老先衰。
在漫长的一生中,父亲沉沉浮浮,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间来回转换:赤脚医生和人民警察。五十年代,父亲已是一名公安干警,后来被错误处理,卷起铺盖返回乡下。一个偶然机会,大队派父亲去县医院进修,几个月后学成归来,成为五百万赤脚医生的一员。那个时候,赤脚医生半农半医,既是农民也是医生,只有公分,没有工资。成了赤脚医生的父亲有两个标配:白大褂和红色药箱。每天早上,当社员们下田干活,父亲穿上白大褂,背着药箱去大队卫生所上班,下班后又把药箱背回家。除了正常上班时间外,父亲有求必应,即使是三更半夜,只要有人敲门,父亲准会第一时间给病人诊治。卫生所只有父亲一个人,他既当医生又当护士。刚开始,病人都不愿意让父亲打针,特别是女病人。其实父亲打针的水平挺高的,有一次我感冒发烧,父亲给我打屁股针,我感觉自己的屁股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点都不疼,什么时候打完针我都不知道。父亲还可以给自己打针,侧身、扭头、扎针,那样的情景,我见过无数次。父亲给人看病,也给动物打针。村民以为,既然父亲能够给人看病,也可以给鸡鸭猪牛打针。村民的需求,倒逼父亲去学习兽医知识,他还专门购买了兽医注射器。久而久之,父亲在赤脚医生之外,旁逸出兽医身份。有时候,在卫生所门口,可以看到村民抱着鸡鸭进进出出,里面时不时传出动物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声。村民不管患什么病,内科、外科、眼科,都去找父亲,他们把父亲当成了全科医生。父亲边干边学,他的床头放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这本图文并茂的神书风靡全国,还被翻译成几十个国家文字,父亲经常在煤油灯下阅读手册,有时候还对着墙上的人体解剖图比比划划。父亲有个绝招,治脱肛。村里有个小孩,因先天不足引发脱肛,镇医院都没办法处理,只能花几个小时到县医院就医。父亲自学脱肛治疗法,每次都能顺利帮助小孩手托纳回。父亲这一绝招名声在外,多年后,已然不当赤脚医生了,仍有脱肛患者找上门来。龚廷贤说:“病家求医,寄以生死”,行医七八年,父亲竭尽全力救死扶伤,获得村民的好评。父亲也有糊涂的时候,他有轻微风湿病,尿酸值也超标,曾把痛风误为风湿,有次来广州探望儿孙,吃海鲜后,半夜痛风发作,疼痛难忍。
拨乱反正后,父亲恢复工作,重新归队,为此,他多次在我们面前,发自肺腑地感谢一位伟人:“如果没有邓小平,我的冤案就得不到昭雪!”其时,父亲已近天命之年,在县公安局的最后十年,父亲基本上都在拘留所上班。我们家住在拘留所的围墙边,茶余饭后,父亲喜欢走进围墙,和一些拘押人员聊天,他们愿意将自己的心里话掏出来,父亲总是耐心细致点拨引导。父亲追求一种平静平和的内心状态,为人谨小慎微,“胆小”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和父亲同年恢复工作的一位干警,上班没几年,竟然胆大妄为向犯人家属索取钱财,最后将自己送进了拘留所。八十年代末,县里发现金矿,公安局决定成立金矿派出所,选配一名所长。这个派出所和其他所不同,其职责除了维护社会治安,还负责管理矿点,许多干警对这一肥缺垂涎三尺。局领导找父亲谈话,希望他赴任,父亲出人预料地以年老为由谢绝了领导好意。后来,一位年轻干警成了金矿所所长,不过,他上任仅一年多就执法犯法,锒铛入狱。每每提及类似事件,父亲先是深深吸口气,然后若有所思说“有时候,舍去也是一种获得。”
可能是当过医生的缘故,父亲惯于清淡饮食,他认为清淡最能体现食物的真味,最大限度地保存食物的营养成分,少油少盐不辛辣,有益健康。父亲不抽烟、不嗜酒,对我们几位兄弟也严加管教,时至今日,即使在长途电话里,也不忘对我叮嘱几句。不管扮演哪个角色,父亲始终保持着固有的性格特质,正直善良,温和谦卑。大学毕业后,我和弟弟先后穿上警服,作为一名老警察,父亲经常教育我们,做人一定要正派实诚、洁身自爱。这些教诲,我们一直铭记于心,并以此来警醒自己。
父亲的职业生涯也许过于平淡无奇、乏善可陈,然而,一切过往皆为序章,任何荣耀终归平淡。转眼间,父亲已退休二十几年,在晚景的慢时光里,含饴弄孙、喝老爸茶,其乐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