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像春天一样暖和。炉子上放着油炸锅,油炸锅里的油冒着淡淡的烟,八婶把切好的松饼片放在油炸锅里的热油里,白色的松饼很快变成黄色,油香味弥漫,房间里满满的。
八婶拿着筷子把馍片翻个过,继续炸。直到馍片变得焦黄酥脆,才夹起来,控会油,再放在碟子里,等着冷却。如此反复,直到把四个馒头的馍片全部炸完。接下来又开始切大头菜,切得细细的,再切点葱丝,放好辣椒面,鸡精,花椒,用热油泼了,搅拌搅拌,就开始装瓶。订婚席上装醪糟的玻璃瓶,八叔刚才洗了两个,一个装咸菜,一个装八宝辣子。老两口忙得不亦乐乎。
等所有路上的吃食全部准备停当。老两口这才闲了下来。
八叔让二蛋新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一些,三人围着茶几坐好。八叔坐在沙发上,八婶和二蛋坐在小方凳上,开始聊天。聊过今晚,下一次聊天就是年底了。二蛋每次离家返城的前一夜,一定是在家和父母围炉而坐,泡茶聊天,听父母的絮叨和叮咛。今年因为他订婚,估计会聊得很晚。
茶叶泡好后,二蛋端起茶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茶。八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拿起茶几上的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首先开腔说道:东西都收拾了没有。
二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差不多都好了。
八叔说:我给你准备了三条烟,一盒柿饼,两袋琼锅糖,你装了没有。
二蛋说:装了。
八叔再次吐出一口烟雾,语重心长的说:你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去了,把烟给你说的那个贵州的领导送去,人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延长假期,咱得记住人家的好处。剩下的那条烟,给帮你代班上班的同事每人一盒。柿饼和琼锅糖是准备给你师傅的,你说你师傅喜欢咱这里的柿饼和琼锅糖,我叫人专门称了些好的。跟你师傅把关系搞好,听你说你师傅的为人,现在社会上像这样的好人不多了。人心换人心,人家对咱好,咱心里要记住哩。
二蛋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八婶笑着说:你可以问一下你师傅,看能不能给晓婷找一个好工作,再说你师傅是本地人,咋都比你认得人多。
二蛋想了想,这个倒是可以。他师傅是厦门本地人,一个独立的都市女性,厦门大学商学院毕业。虽然俩人不是一个单位,是甲方乙方的关系,可师傅对他很好。他进厂以后,就是师傅带着从实习一直到转岗,一手带出来的,一点都不保留,能教的全部教给他了。后来他才知道,他师傅就是喜欢他老实可靠,为人厚道,不拘小节的西北小伙子的质朴和大气。加上他有眼色,在师傅面前谦虚低调,懂得维护师傅的尊严,有事没事帮师傅扛个水桶,洗个碗,师傅越发喜欢他。别人没机会见识的设备调试,禁止外承包单位人员操作的一些设备,他师傅一旦有机会就带他现场观摩学习,操作示范一遍给他看。
二蛋点了点头说:行,我知道了。我上班后,碰见我师傅了,跟她提说一下。
八婶犯愁地说:要不要给你俩拿一床厚棉被,你和晓婷去了,就不用买了。外面的被子都是丝绵的,没有家里自己纳的新花被子暖和。
二蛋笑着说:千万别,妈呀,厦门是暖温带城市,没有你想到那么冷。就过年的时候冷几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不需要你那动不动就十几斤重的棉花被子,路上带着,就是一个累赘,我还要照看晓婷呢。
八叔说:算了,你去了再看,实在冷的话,就给我跟你妈打电话,我给你邮寄过去。路上就不带了,死重死重的,太累人啦。晓婷刚去,如果吃不惯大米饭之类的,你俩需要啥,像面粉,花椒面,辣子面之类的,就打电话,我给你俩从家里寄。
二蛋抿着嘴唇点点头。
八婶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二蛋语重心长的说:娃呀,前面说的你都记住啦。我再交代你几句,跟晓婷相处,一定记得多让着晓婷。女娃嘛,心细,比起你男娃来说,心眼小些。再说,现在的女娃在家里都金贵,爸妈惯着,爷和婆宠着,没受过啥吃亏。所以,人家有脾气了,发火了,咱就退一步,不敢麦芒对针尖,火上浇油的干,非要争出来个高低对错。听妈说,两口子过日子,没有谁对谁错一说,作为男娃,忍让心疼你媳妇,是应该的,因为爱才让哩,没有啥丢人的,也没有啥不好意思的,没有必要非压人家一头。瓜怂才较那真哩。等你弄清是非,人心早就凉了。人心凉了,再想捂热就艰难啦。
再说你俩在远路上里,为吵架的事,晓婷一个电话打回来,你老丈人和丈母娘还不得操心死。本来芝麻大个事,都能想成天塌下来啦。天下父母一个心,换作是你,我跟你爸也是一样的。
八叔说:我相信晓婷不是那种没事找事,胡搅蛮缠的娃。倒是你,有时太犟,太直了。
八婶笑着说:我相信你俩现在肯定是不吵架,但架不住日子长了,难免的马勺磕碰锅沿哩。我儿是男子汉,得有男人的担当哩,肚量放大些,把晓婷搁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晓婷她婆既然这么放心地把她孙子女叫你领走,就不能叫长辈看走眼了。从你俩见面相亲,订婚到现在,你婆是真心看上你这娃啦,才真心帮你哩。不敢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把你婆搁到空里去啦。
八叔接着八婶的话说:你妈说得对着哩。你这事从前到后,从头到尾,你吃摸一下,没有晓婷婆在中间给你俩穿针引线,娃呀,事不可能这么顺顺当当的。虽然你婆说话拿不了事,但中间有个人心里向着你,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几句实在话,事一下就变得不一样了。年底回来了,给你婆多买些厦门的特产。
二蛋继续点头称是。不是因为父母絮叨,他敷衍了事,而是真心听进去了。晓婷婆的存在,对他和晓婷来说,真的至关重要。不仅是晓婷的福分,他也跟着沾光了。
八婶继续说:剩下的我也不知道说啥了,总之一句话,把晓婷照看好,俩人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家里你就不用操心,我跟你爸身体还行,我俩照顾自己一点问题没有。只要你俩能好好地,咱一家子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八叔说:能在厦门扎住根,就在厦门扎根生芽,不回来了都能行。咱这农村比不上人家城市哩。实在不行了,再干上他十来年,挣下钱了,回来跟晓婷做个小生意也行。
二蛋笑笑点点头。这句话八叔每年都要唠叨一遍的,只不过今年加上了晓婷。
八婶笑着说:时间也不早了,你再把你东西归置一下,看有啥忘了装。
二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晚上快九点了。一会儿还要问晓婷那边准备好了没有,就站起身来,走出父母的卧室,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找到那个旅行大背包,开始收拾东西。不一会儿,该收拾的东西都装进了背包,背包已经快满了。不用说,明天又要多加一个包了,咸菜,油炸馍页,八宝辣子和苹果什么的都还没装呢。每次离家返城,父母都恨不能把家让他搬走。
离家的愁绪,此时开始在冰冷的房间里,像是四处潜伏的寒气一样,扑了过来。看着房间里熟悉的一切,父母的谈话声隐约响在耳边,想着明天就要离开,再也看不见听不着,内心里一股不舍的心情,撕扯和焦灼着他。
他躺倒在床上,想着父母刚才的一番话,喜忧参半。心有不安,又有激动。想着能和晓婷一起去厦门,两人住在那个叫榕树村的海边的小村子里,相偎相依,你做饭来我洗碗,你洗衣服我来晾。闲时,把阿毛和老榕,以及他俩的老婆和女朋友请来,大家一起泡茶,或者吃火锅。过着属于他俩美好而又平静的小日子,想来就有一种浪漫温馨,甜蜜快乐的小激动。
但又一想,之前他一个单身狗的生活,那种无拘无束,不用操心。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喝酒聚会,骑行登山的生活,是不是得收拾了。之前一个人,现在两个人,组成了一个家,以我为中心的生活想必一去不复返了。从此以后,无论干什么,都要考虑到晓婷的感受,以及她能不能接受,愿不愿意。这么想来,突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昨天还是一个充满无限激情和自由的年轻人的生活以及状态,今天就感觉这一切已经与自己格格不入了。订婚啦,好像一脚就踏入到了另一种程式化,缓慢停滞的生活中似的。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开始心有不安了。
孙二蛋重新坐起在床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一条腿搁在床上,一条腿耷拉在床沿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事。
说真的,他相亲是这两年才被父母提起,安排上日程的。他的年龄不大不小,很尴尬,说早不早了,同龄人里大部分已经结婚,有的甚至有了孩子,像赵文武,孩子都上小学了。说迟也不迟,还能再晃荡一两年。关键问题是,晃过了这两年再要结婚,就一年比一年艰难而又尴尬了。父母深知农村男孩结婚的艰难,今年是下了狠心,让他提前回家,早早就发动七大姨八大姑,全家总动员。就这,他都没十足地把握一定能成,因为相亲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不是你的一厢情愿,中间牵扯的东西太多,老人们说的讲究缘分,一点没错。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所以,他根本没想到订婚,更不会想到订完婚,女方还能跟着自己一起走,开始过日子。这种订完婚即带走未婚妻的做法,这几年在农村才开始流行,恰巧就被他赶上了这流行。至于对婚后的生活,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设想过。想到最多的时候,就是前两天和晓婷谈情说爱时。
说他此刻的脑子是懵的,一点不为过,不夸张。心有不安,丝丝担忧,一点都没有的话,还真说不过去。好在他这些年在外打工,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小伙子时候的毛躁和轻浮,稳重成熟很多,养成了一种当事情发生后,首先不慌里慌张,而是冷静沉着的面对,观察分析之后,再迅速做出判断,按照最佳方案开始执行。这跟他上班时的工作有关。
火力发电厂一线巡检员的日常,就是每隔两个小时巡视一趟设备,对设备的运行状况做仔细的巡检,一旦发现什么问题,无论大小,在做好自我防护的前提下,先做汇报。因为发电部不是你一个专业在运行,而是好几个专业同时在运行,汽机,锅炉,输煤,除灰等,大家协同合作,一环套一环。不能因为你的鲁莽和判断失误,导致一连串设备的保护跳停。所以时刻得沉住气,等待值长的综合考虑后,再做执行。
对于相亲成功和顺利订婚的事,一直有条不紊,一件接着一件顺利地在逐渐完成。他就像这次行动里的很多人中的主角。虽是主角,可权力并不大,他更多的是参与和顺从着一股势,被裹挟着前进,当然了,他是心甘情愿,甚至欢喜兴奋地被簇拥向前,成就这一行动的。可整个过程里,他并没有机会和时间,去梳理整个过程,对自己现在的这一结果和处境,有彻底清醒的认知,有对将来明白无误的打算和计划。并没有,当他此刻彻底冷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没有时间深入考虑的问题,终于迎面而来了。心有担忧,似乎是正常的,就像他曾经在心里替晓婷辩护的那样,面对一个即将去往的陌生环境,以及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心里肯定是不安的,肯定会胡思乱想的,这是人的本能在面对不确定的将来时,自然的反应。只不过他的不安比晓婷稍微藏得深一些,不露声色而已。当然了,他是处在一个男人保护欲的怂恿下,连他自己都表现的不安,晓婷不是更慌了。
此刻他有一种青春已逝,时间如梭的茫然。是啊,人总是这么不经意间就长大了。是啊,人总是要长大成人。既然有属于你成长时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就有你长大成人时的责任和压力在等着你。人生是一个过程,就像一篇故事,有开头,过程,高潮,以及结尾。谁也不可能拥有不老青春,像奶奶说的那样,跟王八一样老活在这个人世上。有一句话说得对,人到什么年龄阶段就干这个年龄该干的事。他现在到结婚成家的年龄了,那就结婚成家呗。人生又不能跟车子一样,还能挂了倒挡,倒退回历史里去。顺应大道而活,适应社会环境而生存,但凡违背事物发展规律的,到头来都是物极必反,要么欲速不达。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眼前的局面了,那就坦然欣然地接受吧!再说了,晓婷又不是一个丑八怪,或者是一个人见人怕的河东吼。他们两个也不是私奔,更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两情相悦,你情我愿,遵循传统,颇有古风。虽谈不上郎才女貌,但也情投意合,你侬我侬。尤其晓婷,长得漂亮好看不说,还温柔体贴,孝顺懂事,知书达理,勤快能干,还干脆麻利。孙二蛋这样想时,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笑的,刚才的丝丝担忧和不安,早就被美滋滋的心情代而替之,化为无形。
想起一段相声里讲得的笑话,不知道前辈子自己积了多少德,这辈子碰到这么漂亮一个女孩,漂亮就不谈了,肤浅,关键还温柔体贴,处处为你着想,你说气人不。处处为你着想不说了,人还勤快能干,上得厅堂,懂得维护自家男人的面子,下得厨房,做一手好饭好菜,尤其莲菜大葱馅儿的酸汤水饺,堪称一绝,能把你吃的额头和鼻尖冒汗,忘了亲娘,你说气人不。这个也不说了,关键是自己和晓婷还相互看对眼了,彼此看着,恨不能把对方拴在自己身上,让他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自己,就像前世夫妻的缘分未尽,这一世继续往下过,你说,更气人不。此刻,孙二蛋已经笑出了猪叫声,可他自己好像没察觉到。他在想,他上辈子得手刃多少大奸大恶之人,老天才愿意这一世如此安排。
想到这里,心态从容变化,过渡成功,他准备好好享受两人订婚后的生活,这个可以从长计议,他要把两人在厦门的日子过成诗和远方,过成晓婷心里的童话世界,爱情该有的样子。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半左右了。他赶紧拨通了晓婷的电话,短暂的忙音之后,晓婷终于接了电话。
二蛋笑着问:怎么样了,我老丈人和丈母娘什么态度。
晓婷像是又气又笑的说道:你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二蛋故意乖巧的说:媳妇,我刚才和咱妈给咱俩准备路上吃的东西呢。油炸馍也准备了四个馒头的,一瓶八宝辣子,一瓶咸菜,十几个苹果,你觉得够不够。不够了,我让妈给俩再炸些油馍页。
晓婷火急火燎的在电话里说:赶紧跟妈说,千万别炸了,你丈母娘也正炸着呢,已经炸了三个馍的馍片了。怪我,没有提前跟你说。
二蛋笑着说:没事,都带着,路上吃不完了,到了厦门继续吃。我吃油馍页没够。说完,嘿嘿直笑。
晓婷故意娇嗔的在电话里说道:你都不害怕你老丈人不给我放行,不让我跟你一起去厦门了,你怎么办?
二蛋想了想说: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已经看透我老丈人了,他在他女儿,你面前就是一个摆设,一看,就是那种爱女不要命的人。你只要一个撒娇,他就心软了。再说了,咱俩都已经订过婚了,比起结婚就差道手续,如果真不满意我这个女婿,不会等到现在才想起拦我们。最后,不得不提咱婆,我对婆就一句话,我希望我老了的时候,能活得跟婆一个境界,这辈子就算没白在这世上走一回。说起婆了,你没跟婆告个别吗?
晓婷的声音明显小了,说道:我刚从婆那里回来,婆刚睡下。睡之前,还一个劲地跟我说,叫我明天一定要跟你一起走哩,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半路撂蹶子。我自己心里没底,多亏婆一直给我打气,支持我哩。刚才你丈母娘,我妈心里有点担心,不悦意我跟你走,我想起婆的话了,就跟我妈争取了半天,顺便把我爸也说通了。
二蛋心里突生亏欠,从相亲开始,晓婷就一直不断地为两人争取这个,争取那个,就跟关老爷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一样,庆幸的是两人也有个“古城会”的好结局,就脱口而出的说道:晓婷你放心,我保证你付出的代价,比你去了厦门得到的更多更多,让你一辈子不后悔跟我去了厦门。
电话那头沉默着,过了十几秒钟,晓婷才说道:说话算数,我倒要看看,我跟你去了厦门,你怎么样对我好。
二蛋笑嘻嘻的说: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要让你在厦门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快乐,就跟做梦似的。你心里渴望的厦门的生活是啥样子的。
晓婷也笑了说:实话跟你说,从相亲到现在这一刻,中间这段时间里的每一天,我都过得迷迷糊糊的,就跟你说的做梦似的。有时一觉睡醒,都不敢相信接下来要发生的。厦门的生活,我根本没时间想,也不敢想。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从明天开始就掌握在你手里了。既向往,激动,兴奋,又担心,忧虑,害怕。二蛋,我能依靠和相信你吗?
二蛋也在电话里沉默了,他在思考,如何才能把刚才自己经历的心路历程,一句话帮晓婷过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