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来了(散文)
贾世昌
事实上,我们总是无助地面对死亡,就像看一部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内容的充满悬疑情节的电影一样。
开始是为别人牵挂、惦念、激动,后来终究是为我们自己。2008年金秋时节,我因身体偶感不适去医院检查,被医生无情地诊断为可怕的肺癌的时候,瞬间的绝望一闪而过之后,我居然在妻子和亲人们的面前哈哈大笑起来……在面对这个残酷事实的日日夜夜里,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着死亡以后的事情,比如初唐王、杨、卢、骆的英年早逝,柳宗元在颠沛流离中的不幸离去,李太白在醉酒的朦胧意境中溺水而亡,苏东坡于屡遭贬嫡的失意境况下郁郁而死,徐志摩“轻轻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甚至是美国曾经被刺杀而亡的总统,却无论如何也浪漫不起来,尽管亲人和朋友们都非常钦佩我的冷静、从容和豁达,可我自己在心里却坚定的确信:一个人,无论如何是绝对不会有来生的。
万籁俱寂的夜晚,翻来覆去总是难以入眠的我倚在枕边望着刚刚哭泣过、脸上还泛着忧戚神情的妻子,真的是无法安慰、无法劝说、无法让她从绝望中解脱出来,悄然地一声长叹之后,我们只能共同在万般无奈的悲壮情绪之中,默默地等待着那个所谓无言的结局……
是啊!细细想来,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沟壑,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梦魇。在月光如流水的如此境界中,我不禁内心产生远离来生的绝想,在整整52年的生命历程中,上苍已经预支给我的那些朴素、平淡、真实并且充满了起伏跌宕的生活这一生应该足够了。我不断的告诫自己,只此一生,就给我内心平凡的世界留下了太多的苍白和遗憾。
我不奢望也不敷衍,更不伪善,因为这苍白和遗憾只属于今生今世我一个人。一个因身患绝症而不久于人世的人。
当病魔开始无情蚕食我宝贵生命的时候,我懊悔我没能在韶华绚烂的时光跻身到如路遥、贾平凹那样优秀的作家之列。其实,在三十岁、四十岁能够艰难地攀登到那个所谓无限风光的地带,也算是志得意满的一个美好结果了。
但对于一颗无暇的心灵而言,意义却大为不同。在此之前,无论是在“复课闹革命”的读书阶段,上山下乡的广阔天地里,还是被迫着走进400米深处的幽暗矿井,乃至于立足三尺讲台传道授业的光阴里,我曾妄自菲薄地倾尽了青春的激情,客观的说,我的努力勉强抵得上那个神圣的称号。那些漫漫无尽的长夜、层层累积的稿纸、潸潸落落的泪水、匆匆而逝的思绪可以证明。
现在看来,我失去的不是一个人人仰慕的金色桂冠,而是一段不再拥有的纯真和执着。我为我自己这么快就走到了死亡的边缘,内心里感到暗暗的惆怅和悲哀。
当那张绝症的诊断,像死刑判决书一样无情地晃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自己怜悯自己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健康的体质。
回想五十年代中期一个春节的黎明时分,作为一个在母腹中仅仅酝酿了七个多月的早产儿,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成为了父母亲必须倍加呵护照顾的孩子。
自童年的时候起,我就惊愕地发现自己总是陷入于那么多温暖怜悯的目光中成了一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家庭宠儿。
哈、哈……我居然长得是那样的羸弱、那样的憔悴、那样的丑陋,就连成年以后登台参加文艺演出,包括阴差阳错地进入专业文艺团体也是因为我的形象过于“牙碜”,每每只能饰演小角色或者反面人物。我拥有那么多的遐想,那么多的愿望,那么多的藏书,那么多的热情,那么多的勤奋,那么多“显山露水”的机会,处处让人目光所及,叹为观止。而身体条件却总是制约着我的个性发展和心中的宏图远志。
我在每天往嘴里送那苦涩的药片的时候,总是以巴尔扎克式的精神和梵高式的忘我来引导自己走失的健康神经。时光倒转,岁月如歌,当初在阅读所谓崇拜者一封封来信时,想象着她们徘徊在我的形象和身体羸弱之间那犹豫不决的神情,仿佛温暖的阳光照射进了我自卑的心灵。
我更加坚定信心,更加感受到了自强不息的力量而且比一些所谓幸福的人们也更加乐观、从容和轻松。可我必须面对一些非我所有的梦想,如冬日里洁白的雪花一样,在我的掌心里迅速地融化。我要暗暗地告诉自己,我感到深深的遗憾。
当远在山东日照的二弟闻讯后打来电话叮嘱我“一定要淡定、要顽强的与死神不屈抗争”的时候,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惭愧自己作为这个家族中所谓最有出息的人,却没有给我的弟弟妹妹们带来任何的帮助和回报。
尽管在写作上已经小有成就,并且有几本文学著作问世,尽管也曾在一定范围内赢得了“才子”的声誉,但我仍感觉这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而且确实不能说明一些什么。
我是多么的虚荣,居然会沾沾自喜于浪得虚名的快乐之中,我是多么的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所谓追求,竟可以推卸掉本来属于一个兄长必须负起的责任。在青春伊始的岁月,一些生活的磨难和挫折把我的尖锐的个性揉搓得伤痕累累……我喜欢那种书生意气、英姿勃发的日子,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往来于图书馆和食堂宿舍的草丛间,嬉戏在知识的蔚蓝色海洋中。
我感到空虚、寂寞乃至于孤独,那多半是我无法逾越自己最初的理智,而又不肯束缚于现实的羽翼下。所以,我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更加废寝忘食的写作,并且仍然一以贯之地坚持丰富自己的阅历,完善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命运多舛、屡遭挫折,始终坚持用流逝的光阴来弥补着某种生活的遗憾。
小妹来到我的病榻前,哽咽着鼓励我:“大哥,你千万不要沉沦,你不能死……你一生遭受的磨难太多了,这不公平,为了实现你的人生价值也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于是,我更加感慨生死无常,徒留遗憾。
当我的74届同窗好友们得知我的不幸而纷至沓来的时候,一种更为深深的遗憾居然那样强烈的咬噬着我的心灵。
在寒窗苦读情窦初开的美好时光我曾经先后喜欢上了两个女孩子。她们一个是小巧玲珑,聪明剔透,恬静的外表下内心总是酝酿着一种中国传统女性古典之美的涵养,因为语文课堂上我与老师关于《红楼梦》主题的争论而对我产生了爱慕之情……一个是亭亭玉立,多才多艺,歌声如黄鹂婉转动人,感情似山涧小溪缠缠绵绵,自然的洋溢着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情态,由于下乡返城后的一次联袂演出而互生爱慕之情……
这两次同学之间轰轰烈烈的恋爱,也曾经有过一些用情专一、死不改悔的海誓山盟。可是当我们面对那些诸如容貌、家庭条件、现实工作和经济收入等现实问题的时候爱情就变成了等价交换的附属品。在精神上,仿佛一定要寻找到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踩在脚下,才可能达到平等的高度。我允许自卑心理的存在,但不允许别人讥笑我的自卑。我真的很遗憾,即使在恋爱的问题上别人也与我隔着一道世俗的墙。
30年前的粉红色记忆,在此后的漫长生活中一直令我耿耿于怀。而今,当我被诊断为绝症的时候,那个小巧玲珑的同学几次来到我的身边慰问并且每次都哭得一塌糊涂,让我感觉到了从来也没有过的人间温暖和真情;而当那个亭亭玉立的同学一次次打了电话慰问我、鼓励我的时刻,更加让我体会到了爱的岁月,在时间和空间积淀升华后的巨大力量和纯洁美好。我也同时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了羞愧和遗憾。
除此而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活着,并且可以把一些难言之隐,不加检点地暴露在太阳底下,说给自己听也倾诉给世人来评判,我感到连遗憾也变成了生命的奢侈品。当时日不多,死神临近的时候,在有限的的生命时光里活出个真实的自我来,真的是死而无憾矣。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在与死神顽强抗争的日子里,莫名其妙地,我感觉自己非常非常渴望那个日子的突然来临,在不知不觉中决定着我的去留。把所有未及兑现成现实的遗憾都留给那些怀念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吧!
在伤恸之余,真诚的祈祷他们能够倍加珍惜生活的美好时光,珍惜每个人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过得开心、平安、健康、幸福。如果匆匆而来的某日在一个偶然的时刻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也衷心祝愿他们与我想得一样、体会的一样---活着,多么好啊!
2017年元月17日二稿
作者简介 贾世昌 男 汉族。1957年7月出生于云南省东川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省分会会员、中国矿业作家协会理事、黑龙江省报告文学创作中心特聘作家。现为黑龙江省伊春市西林区文联主席、《中国旅游文学》、《黄金时代》、《关东文学》、《新青年》特约撰稿人、伊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自1975年以来相继在《伊春日报》《北方时报》《中国有色金属报》《中国林业报》《黑龙江日报》《工人日报》和《北方人》《新青年》《林业文学》《萌芽》《北方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诗神》《诗刊》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45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