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四川凉山,群山环绕的地方。
我出生的时候是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红、黄、粉、白。一棵树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花的名字叫“索玛”,父母也给我起了乳名叫“索玛”。在彝语里,“索玛”代表着美丽的姑娘,按彝族传统,许多父母都会给女孩取这个名字,寄托一份美好的心愿与祝福。
索玛花
小时候,阿爸有时会突然拉着我,快步跑到山坡上坐着。指着夜空里一个明亮的东西对我说:“索玛,快看,我们的火把又飞上天了!”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爸爸指向的那束“火把”,心想好高,好高……
大学毕业的我,又回到了这索玛花盛开的峡谷。一起回来的,还有许多和我同龄的“索玛花”。
我们哼着跶体舞的旋律,迈着轻快的脚步,跨过安宁河上的长征桥,走进“火把”升起的地方——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场。
像做梦一样,我成了一名航天人。
月城,嫦娥
我参加了超过100次的航天发射任务,在我心中,“嫦娥一号”是最美的飞天。
2007年10月24日,全世界无数的目光,都在大凉山峡谷汇聚。当晚18时05分,“长征三号甲”运载火箭从这里出征太空,将我国探月工程的首颗卫星“嫦娥一号”成功送入预定轨道。
2007年10月24日,嫦娥一号完美出征太空
身在“沟里”战位的我,听着耳机里传来几十公里外西昌指控大厅里雷鸣般的掌声,哭了。
这种情绪不仅仅是感动于中华民族千年奔月梦在那刻梦圆,更多的是一个在“月城”长大的孩子,能亲身参与见证的自豪感。
那天夜里,西昌城内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听说,当地的群众,专程来此参观发射的游客,在民族风情园里,围着巨大的篝火,跳着跶体舞,欢快地歌唱……
我没有赶出去参加这样的狂欢,而是选择漫步在发射场的小路上,静静聆听着山谷里的声音。望着满天的星辰,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次发射。
那是1996年2月15日,那一天距离春节只有4天。
那天凌晨3时,第一枚“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在西昌发射场点火发射。火箭刚一起飞,箭体就发生了倾斜,20多秒后,横飞的火箭撞上了距发射台1.9 公里的山坡发生爆炸。
在这场中国航天史上最惨痛的失利中,有多人受伤甚至遇难。遇难人员中,有位来自北京的火箭飞行弹道专家。
这位老专家,再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干了一辈子航天,却没到过发射场,他向单位提出,希望退休前能亲眼看一次发射。旁人很难理解这位老专家,为了看一眼火箭发射而失去生命,可在无数航天人心里,其实,都能理解。
在中国,从事航天事业的职工有几十万,可真正到发射现场,亲眼见过火箭发射的并不多。谁不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穿云破雾一飞冲天?谁不想在发射现场,为任务的成功而骄傲击掌、放声欢呼?
我很珍惜每一次陪伴“长征”出征的机会,也试着去了解更多关于“长征”的故事。
长征,长征
大凉山,红军长征走过的地方,也是“长征”一词最早提出的地方。
1935 年 5 月,恰是一个索玛花开满山谷的季节。
行进至凉山地区的红军,发布了一份《中国工农红军布告》,布告中写道:“……红军万里长征,所向势如破竹;今已来到川西,尊重夷人风俗……”
落款是:“红军总司令朱德”。
资料图
这是红军首次使用“长征”一词。翻开历史记载,1934 年 10 月中央红军从瑞金出发开始长征,在行进至凉山前,文献中并没有出现过“长征”。
5 月 12 日,中央召开会理会议,决定红军经冕宁进入彝族聚居区,到达安顺场大渡河南岸。
5 月 22 日,在冕宁城北的彝海畔,红军彝族先遣队司令员刘伯承与彝族果基家支的头人小叶丹,歃血起誓,跪拜天地,义结兄弟,留下“彝海结盟”的佳话。
两天后,红军顺利经过彝区,急行军赶到位于安顺场的大渡河南岸。
这里曾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折戟的地方。我们都知道,红军没有成为“石达开第二”。
当年,一位营长率 17 勇士组成渡河突击队,分两次冒死强渡大渡河,被敌人视为“不可逾越的天险”,我们逾越了。
那位营长,名叫孙继先。
后来,他与战友们踏上了开创国防建设战略任务的新“长征”,筹建起了我国第一个导弹试验基地。
让《东方红》乐曲响彻宇宙太空
1970 年 4 月 24 日,又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
首枚被命名为“长征”的火箭——长征一号,从这个代号“20 基地”,也称为“东风基地”的地方顺利发射,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进入预定轨道。中国航天的“长征”开始延伸至更加深邃无垠的太空。
同年 6 月,来自“20基地”赓续着长征血脉的航天人到达西昌进行实地补充勘察复查,并最终确定了在此建立新的发射场。
从 1935 年 5 月,到 1970 年 6 月,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季节,时隔 35 年后,当年的那支队伍,又回来了。
大凉山下,航天人开始了新的长征。
红军长征,不怕困难、百折不挠,克服任何艰难险阻,到达了胜利的彼岸。
大凉山下的新长征,何其相似!
跪着擦地不丢人
不久前,陪同当年大学的闺蜜参观发射场。临别时她问我:“索玛,你知道这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发射塔?不对。
指挥控制大厅?也不对。
她说,印在她脑海的,是我们发射场上的一句话:“颗颗螺钉连着航天事业,小小按钮维系民族尊严”。
发射场上的口号标语
这是每一个西昌航天人,都谙熟于心的 20 个大字。也是每个航天人,对于质量刻骨铭心的认知。
螺钉,按钮,甚至一根铜丝线,都有可能决定成败。
在这份“万人一杆枪”的事业中,什么又是尊严? 我不禁想起了中心档案馆中的一张老照片——那是一张科研人员跪在一排擦拭地面的照片。
1985年,中心成为我国第一个对外开放的卫星发射中心,可以承揽国际商业卫星发射业务。
然而,真正想接“外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一等,就是四年。1989 年末,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谈判,美国政府同意用中国“长征三号”运载火箭,发射美国休斯公司研制的“亚洲一号”卫星。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颗国际商务卫星发射。
此时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为适应对外发射服务的需要,早已对测试发射、指挥控制、跟踪测量、通信、气象和技术勤务保障 6 大系统进行了多次完善,还修建了当时亚洲最先进的卫星测试厂房。
然而,外方提出,卫星测试环境的洁净度,必须达到 10 万级,这个条件不满足,卫星不能进场。
这意味着,在 1 立方英尺的空气里面,大于 0.5 微米的尘埃颗粒数,不能超过 10 万个。而如此高洁净度的厂房,国内尚无先例,也无国外资料可供参考。
于是,就出现了照片上的这幅场景:在宽达 3000 平方米的厂房内,一群穿着净化服的工作人员,用绸布蘸着酒精,跪成一排,擦拭着地面……
资料图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等到外方检测时,我们的洁净度指标高达 1 万级,比之前提出的要求整整高出一个数量级。
在我们彝族,有两句谚语:“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 “战马不怕枪声哮,飞鹰不惧路途遥。”
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离不开团结,更离不开自强。
1990 年 4 月 7 日,大凉山峡谷中的发射场,来自 17 个国家和地区的 200 多位嘉宾齐聚于此。
原定下午的发射计划,因突发雷雨,发射窗口被迫推迟。21 时,骤雨初歇。30 分钟后,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长征三号”托举着“亚洲一号”卫星稳稳升空。第二天,包括《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在内的各大主流媒体,都竞相报道了中国火箭成功发射美国卫星的消息。
“一枝独秀不是春”,在各色索玛花竞相开放的季节,中国航天,从此昂首走上了世界商业卫星发射的舞台。
那座桥,那条路
“长征”火箭每次运抵发射场,都会途径一条大河。
这条河距离发射场东侧十几公里,河面宽约 150 米,是雅砻江的一条支流。据《西昌县志》记载,这条河因两岸宽敞平坦,土地肥沃,盛产稻谷,为民众造福甚多,被当地人取名为“安宁河”。
在日夜奔流的安宁河上,有一座“长征桥”。
长征桥
桥的名字,是 70 年代初期,中心的第一批建设者们给取的。半个世纪来,这座桥连接着山里与山外,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也连接着一代又一代。
听老同志讲,上世纪 80 年代初,中心精简整编,3000 名工作人员不得不离开发射场。
宣布命令的那一天,山谷中大雪纷飞,寒风呼啸。3000名热血男儿,个个昂首挺胸,挺立在寒风之中的发射场上,一起高唱《长征》组歌,3000 人的声音,浑厚雄壮,在这山谷中久久回荡……
不久后,在离别的队伍中,一位在发射场奋战多年的人员不见了。人们找遍了发射场,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后来,人们在长征桥这里找到了他,他独自靠在桥头,掩面而泣,对找到他的人说:“这桥是我当年修的,我只想过来,再多看两眼……”
2001 年 11 月,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中国的航天》白皮书。里面提出,要开发新一代无毒、无污染、高性能和低成本的运载火箭。
要满足这些要求,意味着需要建设新的发射场。
发射场的位置,定在了海南文昌。建设的重任,交给了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我的一位同事、工程师周湘虎,是从西昌转战文昌的最早一批建设者之一。
2009 年,他们主动请缨,走过长征桥,离开西昌城,从工作生活多年的大山,奔赴千里之外的海岛,这一去,就是十年。2011 年,文昌发射场工程建设进入抢工期,作为技术最复杂、质量要求最高的发射塔架建设现场管理代表,周湘虎如同一颗钉子,把自己扎在了工地上。
后来他的双眼视网膜不幸脱落。尽管中心迅速将他送到北京同仁医院进行了手术,但最终左眼未能保住,右眼矫正后,戴上 1200 度的镜片,视力也仅有 0.25。
手术后回家休养期间,正好是他的生日。吃蛋糕时,他让女儿一起吹蜡烛。女儿抱着他手臂哭着说:“爸爸怕黑,我不吹。”治疗结束后,周湘虎带着厚厚的眼镜,又回到他日夜牵挂的工地。面对记者的采访,他平静地说:“这就是我的长征路, 哪怕万一双目失明,也要继续前进……”
2016 年 6 月 25 日 20 时,我国全新研制的“长征七号”运载火箭,在文昌发射场点火升空。603 秒后,载荷与火箭成功分离并入轨,首发取得圆满成功。
周湘虎说,他看到了。我相信,所有的航天人,也都看到了。
周湘虎 资料图
心中一朵索玛花
四月的西昌,是雨季。
不久前,就下过一场暴雨。
那场雨,来得突然,突然得,让许多人猝不及防。
我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脚步匆匆,在山脚下的小路奔走。我望见,远处那一片片灯光,在雨中,亮了一宿又一宿……
回到大山的这些年,我看到了花开,也经历过花谢。
但我知道,再大的暴雨,终会迎来湛蓝的晴空,水润后的山崖,只会让索玛花,绽放得更加绚丽。
盛开的索玛
就像我们彝族叙事长诗《甘嫫阿妞》中,人们描述的那样: “大地开鲜花,争奇又斗艳,唯有索玛花,映红满山冈……”
索玛花不仅开在大凉山,也开遍了中国及周边的许多地方,它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别称:杜鹃花、映山红、金达莱…… 或许她有不同的名称,或许她有不同的芬芳,但相同的,都是心中那份炽热的爱。
又到了索玛花开的季节,花儿怒放在峡谷山间,也盛开在我心头:如果可以,我愿做一朵永远盛开的索玛……
素材 | 网络
作者 | 张晓霞
整理 | 唐运策
编辑 | 麻雨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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