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振强
图:在网络上
2013年12月6日,我减刑了一年零10个月,直到最后刑满释放,我出狱的时候没有人来接我。我总是不能穿着囚服离开。亲切的管理教师会给我穿一件旧衣服,裤子和腰带都没有。
自由的感觉真好,到了老家的县城,出城向北,大巴车车行于旷野,极目无垠,心情突然地舒展了。田野的麦苗平平展展地铺在阳光里,天空如洗一般的湛蓝,几朵白云像棉絮似的缀在蓝色里。
我在想,到家后,我该如何面对父亲,服刑的七年里,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煎熬,人有多大的变化?想着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顿时又袭上心头。
我十一岁时,母亲就去世了,老实木讷的父亲,独自一个人把我和姐姐养大。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但在高中的时候,因为接触了街上的一群“瞎包孩子”,我的成绩每况愈下,最终成了班级垫底的人。
儿大不由爷,无数次,我不顾父亲的劝阻,逃也似地踏出家门。但我能感受到身后父亲那欲语又止的目光,我想,那时只要我有片刻迟疑,转身迎向父亲的目光,或许,我会止住越陷越深的脚步,但我终究没能。
高考落榜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把高考时的结果告诉父亲的时候,我意外地发觉他并没有一句责备的话。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很快就释然了。在当时的我看来,以为父亲也只是像其他所有落榜者的家长一样,虽然难过,却也只有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
落榜后的我在家东游西逛了一个多月,我决定外出打工,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半夜醒来,看见咳嗽不止的父亲还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为我仔细的收拾行囊,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清晰地记着父亲当年那个带着隐忧的肖像。
上车前,父亲反复叮咛,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难处,就早点回来。可谁知,终于,父亲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辛苦抚养我成长的他怎么会想得到,我竟然会在歧途上滑得那么远,沦落到一个为人所不齿的罪犯。
在外打工的第四个月,我就因酒后危害社会安全罪,被羁押在看守所。关押了半年之后,我被判刑八年。在监狱的日子,我才知道自己的少不更事,带给父亲的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后来,前来探监的姐姐告诉我,父亲在拿到法院邮寄的判决书时,他躺在床上整整一周都没有起床。
从往事的回忆中醒来,我已经走到了村口,六年多的时候,村庄有了很大的变化,水泥路已经通到各家各户的门口,鸡鸭很少看到了,倒是显得安静。我入狱前对村庄的认识,被挤到了记忆的深处。
我边走边看着四围,在旧情节里掺和了一丝丝的陌生,心头一股沉寂的怅惘,悠悠地从无处不在的旧景象里,慢慢升腾着。
见我开门进院,父亲看到是我,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矮小的身子弯曲地呆立在院子里,我原以为外面之间有很多的话要说,但父亲却缄默无言,脸上的肌肉在不住的抽搐着。
少顷,他缓缓地挪到我跟前,用粗糙发颤的手掌轻轻地、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再用越来越浑浊的目光,审视着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像似在寻找我昔日的影儿,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背过身去,把欲坠的满眶泪水揉进双眼……
在过去,我从来没有和父亲心平气和地谈过话;也许是我天生的固执和倔强,让我和父亲之间,总觉得隔着一个屏障。
父亲明显地苍老了,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头上已经是满头白发,身体也越来越佝偻了,全身上下,都刻印着艰辛劳作的印记。
随后,父亲搀着我的手,走进了堂屋,屋内还保留着我在家时的一切,我坐在父亲搬来的小板凳上,与父亲面对面地对视着,我满腹的愧意,不知该如何表达。
眩目的阳光下进屋,刺着我的眼睛,一时看不清室内的陈设,屋里一股烟薰味儿。只觉得脚下碰到了软塌塌东西,等眼睛适应了暗色后,才看清了墙上有几幅被烟气熏染得难以分辨颜色的奖状,那是我读小学和初中时获得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一直保留着。
路上,我准备了很多向父亲道歉的语言,但此刻却都在心里裹着,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滋味里有些许酸甜苦辣的成分,正一圈圈地溢开,一时呛得鼻子发酸,继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的话语,是从老皇历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他的劝慰还是像往日那样云淡风轻,他说:“儿啊,能好好地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咱们都好好的,你才29岁,只要以后走正路,一切都还来得及!”
父亲刚说完这些,好似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慌了神似的急忙给我倒水,显得有些拘谨。看到父亲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满是说不清的酸楚。
我想,在我禁锢于高墙的日子,乡村的父亲,肯定会遭受乡邻们的白眼与轻视,他精神上的痛楚,要比肉体的痛楚大得多。况且他本来就是一个内心柔弱的人。但他挺过来了,并且活得不卑不亢。
以上是我出狱后,与父亲第一次见面的真实场景。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平通的农民,但他却用博大的胸怀,全然地选择了接纳与饶恕,使我在以后的人生旅程里,能够轻装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