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照片由《新华每日电讯报》记者孙范月拍摄。
新华社北京10月21日电(记者梁姐妹、雷飞、孙凡月)10月21日新华社微信
化妆镜两边的灯亮起,王继世在镜前坐定。不需要假手旁人,他微微侧过脸,拿起一把粉底刷,熟练地为自己上妆——这是王继世从艺五十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因为你最熟悉自己的脸,最了解每一块肌肉的走向,最清楚怎么用这张脸去服务你的角色。”自从15岁那年考入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成为一名话剧演员,他用这张脸演绎着千姿百态的人生。
合上化妆包,镜子里的王继世化身为农民甲、工人乙,化身为陆游、周朴园或曹禺……他不在意大小主次,把每个角色都看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要去演他,要变成他。”
这一次从镜前起身,他要变成大型抗疫题材话剧《生死24小时》中的童国梁指挥长。这部话剧改编自天津市成功处置歌诗达赛琳娜号邮轮疫情的真实事件,创作周期短、排演任务重,连台词都要边排边改。作为主演,为了熟悉剧本,65岁的王继世索性把铺盖搬到了剧院,像年轻时一样,废寝忘食地琢磨角色。几个月的时间,他瘦了12斤。他没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这就是你的工作。”他极度热爱这份工作,“我愿意为表演奋斗到动不了为止。”
(小标题)凡人与职责
“童国梁的妆面比较简单,脸上打一层粉底,眼妆就不化了,一是要戴眼镜,二是流泪的场景多,上了妆也容易花。”从进入化妆间开始,王继世所思所想全是角色。那天的演出是下午两点半开场,他没顾上吃午饭,候场时也只喝一点酸奶。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开场前绝不进食,怕万一吃得不舒服,影响表演效果。
在后台碰到其他演员,他会抓紧上台前最后一点时间,和同事们再磨一磨剧中的细节,有时是某个人物的动作反应,有时只是台词里的一两个字。
童国梁这个角色,就是王继世一点点磨出来的。刚接到剧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离这个人物有些远,“没当过那么大的干部啊!”排练时间紧、任务重,想要像以往那样,找一位真正参与过防控工作的“指挥长”体验生活是不可能的。王继世只好在网络、电视上找大量的视频材料,从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开始看起,一点一点地摸索角色的内心世界。
“我们也像你们一样去采访啊!”王继世告诉记者,剧组抽出时间,组织演员和歌诗达赛琳娜号疫情处置工作的亲历者座谈;一位疾控人员的话点醒了他,那位工作人员曾经身穿防护服,登船采集乘客核酸检测样本,“但人家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大事,他说,‘我就是个凡人,不过是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王继世被感动了,他也向着童国梁站立的方向迈了一大步——不管指挥长的头衔有多大,归根结底,童国梁也不过是个坚守岗位的凡人,也会为倒在战“疫”一线的女儿流泪,也会为执行直升机悬停任务的儿子揪心……
找准了感觉,王继世一门心思地投入人物塑造。童国梁有一件深蓝色外套,穿上它,就像披上了战“疫”的铠甲;换下它,系上一条围裙,他就回归为一个牵挂儿女的父亲。王继世努力地寻找两种人物状态间的平衡点,让这位肩负重任的凡人可信、可敬、可亲。
他设计了很多小细节:有一场戏,童国梁收到了女儿春节前寄来的毛衣,快递到了,做医生的女儿却已经牺牲在岗位上。这一幕,站在舞台中央的,是饰演童家凤的青年演员,她像天使一样,头顶一束追光,和父母说着话。王继世坐在一侧,背对着观众,慢慢摘下眼镜,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观众看不到他的正脸,却能看出那是一位父亲在隐忍地哭泣。
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为什么还要这样用心地演?王继世笑着纠正记者,“不是演,演就假了。只要在台上,你就是他。一举一动,都得是他。”
(小标题)初识与懂得
有人夸奖王继世,说他对表演的执着、对精准的追求,体现出一种匠人精神。他又乐了,“我这人的个性就是坐不住,我们家确实有匠人,但不是我。”
王继世是天津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家里4个孩子,他最小,经常和刚刚工作的二哥到处转。他喜欢跟着二哥和他的朋友们组的民乐队一起玩,人家在大院里拉开架子,琵琶扬琴叮叮咚咚地响,他也要参与到中间去——哪怕是敲木鱼。二哥当时在天津卷烟厂上班,是厂里的文艺骨干,吹拉弹唱,每一样都挺擅长。用现在的话讲,二哥是个“挺文艺的人”。
除了和二哥一起玩乐器,他还喜欢看父亲工作。王继世的父亲是一位酷爱京剧的钟表匠,每天都和当时人们生活中最为精密的仪器打交道。父亲工作时,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屏息站在门口,看着父亲伏案的背影,能听到的只有零件拆下时镊子与桌面发出的轻微碰撞声……那种安静,王继世至今都记得。
儿时的王继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专注与执着,又从二哥那里感悟到了艺术的美妙。10岁那年,二哥给他拿回来了一个小手风琴。“只有8个贝斯,托在手里,就这么点大。”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玩具”,将曾经躲在哥哥们身后敲木鱼的少年推到了台上——1970年,王继世15岁,在学校乐队演奏手风琴时,被前来挑选演员的天津话剧团(现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工作人员看中,成为一名话剧演员。
王继世坦言,一开始,他对话剧是没什么感觉的。直到第一次走进天津人艺红砖墁地的大院,看到苏联风格的剧场、一人高的红木练功镜,年轻的王继世被震撼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值得为之奋斗终生的艺术殿堂。
直到现在,剧场已经易址多年,但一闭上眼睛,他还能回到当初梦开始的地方,那里有他作为一个演员的初心。“演员就是要真听真看真感觉。”剧院的老先生们教给他的道理,王继世也咂摸了一辈子。
王继世加入剧团不久就下部队,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同训练整整一年。“下生活”是天津人艺演员剧团的传统,就算演个“工人甲乙丙丁戊”,也要到工厂里学习锻炼。“炉前工往炉子里铲煤的时候,那个煤是要抱着团进去的,我们铲的煤是散着进去的,这个劲儿使得就不对。”
高温的炼钢炉、烈日下的水渠、秋风中长满了金黄色麦子的田垄,都是王继世挥洒过汗水的地方。为了演好舞台上的每一个小角色,他花大力气了解他们的劳动、生活习惯,然后在舞台上作为背景板,隐匿在主角们的身后。王继世演了近20年的小角色,但他不觉得苦,因为当时剧团中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无论戏份多少,都要认真对待。只有这样,才能从小做到大。”
这种习惯持续到了现在。即使面对类似《生死二十四小时》这样的紧急任务,他也会按照天津人艺的老规矩,要求自己至少要根据能查到的材料,写一篇长长的人物自传。2005年滕文骥导演邀请王继世出演电视剧《嘉庆皇帝》中的太监总管一角,王继世没想过这个角色有多少戏份、形象怎么样,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得赶快去趟图书馆,看看一个小太监要升到太监总管,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小标题)坚守与关切
从1970年入行至今,已经50年过去。无论是作为舞台上的“背景板”,还是作为我国话剧最高奖“中国话剧金狮奖”得主,王继世最难忘的还是十几岁刚刚进入剧团时的自己——还是个孩子,甚至连句台词也没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他躲在侧幕边的阴影里,看着剧团的前辈演绎着不同人物的命运和悲喜,观众们的掌声响起来,像潮水一样。
他对如今演艺圈的变化有所体察,却依旧固执地守护着一些东西。他从来不在后台高声说话,因为这样会妨碍其他演员进入角色;每次进入排练场一定要衣冠齐整,因为排练场就是“圣殿”,要怀揣敬畏之心。排《生死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涉及疫情防控的剧情台词量大、专业性强,已过花甲之年的王继世也没掉过链子,熬大夜也要把台词记熟,还要揣摩表演时的分寸,给专业术语增加一些人性的温度。
在大多数熟悉他的观众眼里,他的标签是《杨光的快乐生活》里面那个破产的房地产老板黄大发——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站在一个大阳伞下边卖西瓜。在《生死二十四小时》的演出现场,一位天津本地的观众认出了他,演出结束,剧场的灯光亮起,观众脸上的泪还没干,就掏出手机查演员表,“真是黄大发!看脸不敢认,听声儿觉得像!”
从前些年的《杨光的快乐生活》到最近播出的《鹤唳华亭》,王继世拍过很多电视连续剧,也和不少明星大腕合作过,但戏份大都不多。遇到相熟的同行邀约,无论角色大小,他都鲜少拒绝,“就当是给朋友帮忙”。他跟过最长的剧组是《楚汉传奇》,是陈道明找到了他,在天津人艺的同窗情谊,让他在剧组里待了8个月。
戏拍完了,他还是忙不迭地回到天津人艺的舞台。“拍摄影视剧也有独特的趣味,但是我想,话剧的舞台,我还是需要继续坚守。”
对于剧团里其他的年轻演员,他很愿意让他们去北京的影视剧组里找找机会。王继世几次谈到当下青年话剧演员的生存现状——在剧团的收入微薄,演一场常常只有百十来元的补贴,别说支撑梦想,连支撑家庭也显得局促。他喜欢把演员比喻成飞行员,“国家培养出来一个飞行员多不容易,其实好演员也是一样的。”
他愿意体谅青年演员,却从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在天津人艺演员剧团团长的任期内,他对剧团工作的标准和对演出的标准一样——想要让别人信服,首先要自己做到。演员在空闲时,是可以去跟组的。但是要做到剧团有需要,就要回来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剧团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出去拍戏,只有我不行。要是我也走了的话,以后就没法要求其他演员了。”他希望,不管年轻人飞得多远,到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回头望望,前辈们还在执拗地守着这块阵地。
(小标题)满足与挑战
从业50年,王继世的生存之道就是要把戏演好,把事做实。作为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演员剧团的团长,国家一级演员,“中国话剧金狮奖”得主和中央戏剧学院学院奖的最佳主角,他得到的关注似乎远远小于他的成就。但王继世很坦然,他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能演上自己喜欢的角色,他就会觉得很快乐。
他甚至不太愿意让观众在舞台之外的地方认出他,原因是过大的名气不利于他安静地观察生活。除了“真听真看真感觉”,还有一句表演格言给王继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演员高仓健在采访中说的:表演就是生活的再现。在舞台上的年头越久,他越清楚这短短的几个字里面的分量,“舞台上的那种分寸和准确,是要经过长期观察和真实经历才能完成的,如果拿到一个角色,自己心里都虚得慌,观众是不会动心的。”
谈起舞台和表演,王继世的那种兴奋特别由衷。他最近在看经典美剧《豪斯医生》,对剧中专业的场景和精确的表演感到惊叹。
虽然已经60多岁了,王继世依旧想要尝试一些更有挑战性的角色。几年前,他在央视看过一档纪录片,镜头聚焦的是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说,如果有一天,这样的角色被搬上舞台,他也很想去试试。
上一次让他感到无比兴奋的角色是天津人艺经典剧目《钗头凤》当中的陆游。曾经剧院演《钗头凤》时,他还很年轻,轮不上角色,就只能躲在侧幕边上。看看台上演技精湛的演员,再看看台下感动不已的观众,心里全是向往,“我什么时候能才演上陆游呢?”
时间一晃30年,一次赴港交流的机会,王继世和当年饰演陆母的老艺术家范志芳排了《钗头凤》中的一个片段,在当地反响热烈。回到天津,剧院又重排了《钗头凤》,大家都很爱看,一连演了好多场。八十多岁的老人,被儿子用三轮车拉到剧院,坐在观众席上用力地鼓掌。王继世这才觉得“过瘾了”。
他觉得自己挺知足,最开始当场工,到“工人甲乙丙丁戊”,后来开始演周朴园,演曹禺、觉新、陆游、李叔同,参加比赛,拿奖了,后来又当了天津人艺演员剧团团长,就这么一步步,把戏往好里演。退休之后,他又应邀出演了国家大剧院的原创话剧《王府井》《样式雷》中的主要角色,还去录广播剧、搞配音。在一个一个角色的转换中,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丰盈而充实。
“那么,话剧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记者问。
“生命,甚至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