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广藿香
很久以前,陈生和我还是少年。我问他为什么跟着龙哥去混社会。那时的陈生根本不值得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闭上眼睛,摇着头用晃悠的粤语唱歌。
“风云我任意地仰慕万民,风云我决不需要回头。
翻天覆地,我定我写尊自我的法律,这凶悍闪烁眼光的野狼!”1
陈生和我同在萝卜街长大,从光屁股就着尿和稀泥,到初中的同班同桌,缘分太深。
陈生打小就崇拜英雄,总喜欢把家里挂窗帘的红布扯下来,披在身上演将军,而我,就是他屁股后面的小虾兵,负责在他站在栏杆上登高一呼时,送去崇拜的目光。
陈生的父亲从他出生后就一去万里,杳无音信了,靠着母亲卖菜将他养活长大。
少年陈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诱拐”我做他弟弟,带着我在萝卜街四处惹祸闯事。
每次有人告状到我父母那,陈生总会立马挺身而出,把所有错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当然,每次他走后,我依然会被父母揍到鼻涕冒泡。
我曾以为,我会一直跟在陈生身后,从孩提到少年再到中年,直至年华老去。
可是不久后,我俩的人生却背道而驰。
初二的那段时间,陈生的家里常常传来打骂声和哭声。已经好久未在课堂上见到陈生的我,想要去看看他。
母亲却在此时拦住了我,告诉我陈生去混社会(当小混混)了,她一边气骂着陈生不知体谅寡母辛苦,一边又同情着陈生没有父亲在旁的可怜,并在最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再和陈生来往了。
其实关于陈生混社会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暑假时,陈生曾带我去录像厅租过两元一盘的碟片,在那个逼仄且混着臭味的杂物间,我第一次看到当时非常火的香港电影《古惑仔》,也是第一次知道了陈浩南、山鸡这些名字。
看录像时,陈生就像旷野里一匹寻到猎物的野狼,双眼冒着绿光,锁着每一个画面,每到剧情热血激动处,还会紧紧捶一下我的肩膀。而每次我都会推推滑落的厚底眼镜,无奈地陪着他,数着时间等影片结束。
如今回想,陈生后来发生的很多事,在当时便已埋下了种子。
影片里有个画面我印象非常深刻,陈浩南和山鸡遇到危险,一起死里逃生后,含泪大笑时,陈生曾扭头问过我:
“贾昱,咱俩也是这样得好兄弟!”
可是当时读着圣贤书,根正苗红的我,对电视里演的这些江湖帮派所谓的兄弟情谊,向往却不敢追随。
2
后来快开学时,陈生悄咪咪地把我拽到萝卜街头的公厕里,等到四下无人时,从兜里摸出一把瑞士军刀,看到我被吓了一跳,他便把才亮了一半的刀身忙合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回兜里。看我傻呆呆地站着,陈生压低了声音,凑在我耳边说:
“这是龙哥送给我的,独一份!”
“哪个龙哥?”自从《古惑仔》大热,我在萝卜街至少听了三个龙哥,还有强哥,刚哥和建哥。
那段时间,无论在萝卜街还是学校,到处都能听到小少年们,唱着《战无不胜》、《乱世巨星》、《友情岁月》,还有很多我并不知道名字的歌。里面有一句“消失的光阴散在风里,仿佛想不起再面对,流浪日子你在伴随,有缘再聚。”我至今都会哼唱。
“只有一个龙哥,就是那个背上纹了大青龙的。”陈生对我的不上道摇头叹息。
这时恰巧有人进来,我才幸免于在厕所继续听他给我讲龙哥。
之后开学报名,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陈生,和他的唯一联系,就是在巷子里偶尔遇上时,他对我常说的那句:
“贾昱,我现在有了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有人欺负你,你就给哥说,哥罩着你。”
正午阳光下,看着陈生意气奋发却尚显稚嫩的脸,和挥斥方遒的神态,我恍神间竟觉得他真成了这天地间战无不胜的将军。
不过,对于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三好学生来说,安分守己就好,即使被欺负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自然就谢绝了他的好意。
可是没想到,说完这句话不到一周,我还真遇到了事儿。
3
那天下着大雨,我帮老师整理完卷子,走得晚了些。
因为没打伞,就挑了条树比较密的巷子往家赶。谁料刚拐进去,就从岔道走出来俩打着黑伞的少年,手上拿着一把小刀,伸在我面前:
“兄弟,借点钱花花。”
被吓呆了的我,看着面前尚有一臂距离的刀子,彻底愣住了。
那俩人看我半天没有反应,试探性地将刀子往前凑了凑,其中一个少年提了提音量,催我赶紧取钱。
我慌慌张从裤兜摸出爸妈给的零花钱,捏着钱角递过去。那俩人一把抓过钱,瞬时跑了个没影。
水汽氤氲在镜片上,我瞪大眼睛,甚至忘记了流泪,恍惚往前走时,一把伞举到了我头顶。
我下意识地缩紧脖子,转头却看见穿着红衣笑嘻嘻的陈生,突然间,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边哭边吸着鼻子努力往回咽着眼泪。
陈生忙问我出了何事,可当时的我除了流泪,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4
过了几日,放学出校门时,远远听见陈生在马路对面喊我。我跑过去就看见他身旁站着俩个耷拉着眼的小卷毛。
陈生踹了其中的一个一脚,大声骂道:
“快给我兄弟道歉!”
我这才看清,原来这俩小卷毛就是那个雨天向我“借钱”的人。我靠向陈生身侧,示意他和我一起快点离开,陈生却努努嘴让我看马路那一侧,我转头看去,那里站着五六个和他类似打扮的少年。
“滚,以后记着,这是我兄弟,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他,老子卸你们一条腿!”
我转头看向陈生,他的嘴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冒出了一圈细细的绒毛,望着他故作凶狠的眼,竟莫名得让我心安了不少。
之后陈生带我去了一个台球场,一路上他的那帮兄弟们就跟在他身后,陈生带着我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像极了《古惑仔》里南哥和山鸡每次出行的阵仗,可我总觉得自己是那狐假虎威里的狐狸,浑身不自在,只能加快自己的步伐。
进去后,陈生熟捻地和里面的人打完招呼,就和我坐了下来。
尴尬了几分钟后,我主动提起话题,问他以后不准备上学了吗?陈生有一两秒地出神,之后笑嘻嘻地对我说:
“读啥破书,我现在跟着龙哥混,总有一天能出息!这些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跟他们在一起,敞快自在。几个月前,我们龙虎社和兄弟会刚在轨道上干完一仗(打群架),他们那小几十人,太不抗揍。你知道吗?龙哥上面有人,那次干完仗,我们兄弟几个住了个院验了个伤,兄弟会那帮子杂怂(杂种)最后反而还赔了我们一笔钱。”
陈生还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们龙虎社的战绩,我脑海中却想起母亲之前跟我说过的话:
“前段时间桐湾铁轨那儿,一帮子小混混在打架,听说把一个人打残了,警察抓了好些人呢。这帮小混混,不学好,就该让警察都抓进去好好教育教育。还有那个陈生,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好好的学也不上了,他妈眼睛都快哭瞎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虽然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可是也该离远些才是。”
5
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陈生。
几年后,我考入外地一所大学,大三那年一个平常的夜晚,接到了陈生的电话。
电话里的陈生只说让我帮他找个落脚的地方,其它的还没来得及说,就突然挂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当陈生喊我名字时,我才认出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人就是他。几年没见,陈生的模样变化很大,原本白皙的皮肤如今变得黑黢黢的,眼神也不复少年时的清明,倒是隐隐有着一丝狠劲,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喜欢穿红色衣服。
原来陈生这次来找我,是来避祸的。
聊天中我才得知,他眼中的狠劲是怎么来的了。
没见面的那几年,陈生在龙虎社的地位一路拔高,从一个小混混爬到了二当家的位置,代价是,右背留了一条十几厘米的伤疤。陈生大剌剌地笑说着往事,我却足以想到,他背后经历了多少凶险。
他说龙哥有次和别人“做生意”,黑了所有钱后逃窜出国。之后群龙无首的龙虎会一夜树倒猕猴散。对方的人对他这个二把手下了“通缉令”,他为了避祸便打听到了我的电话,连夜跑来找我。
讲完最后一句,陈生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贾昱,去年我母亲去世,拉着我的手流着泪时,其实我就有些后悔了,这些年为了追寻所谓的兄弟义气,让她伤心了太多。而这次龙哥的事发生后,我那些兄弟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更觉得自己当初错了。可是你相信吗?那时的我,只是中了古惑仔的魔,我真的只是向往那种江湖豪气……”
“我相信!”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旅馆找陈生,老板说他当晚就退房了,并未入住。
6
过年时,我回到老家,向母亲打听陈生的消息,得知他已南下去工厂打工,今年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我从未想过,几年后再次联系上陈生,竟是通过QQ的新功能“你可能认识的人”。
好友申请发过去后很快就通过验证,我点开相册,一张张地看着:
手里拿着“先进员工”牌子一脸开心的陈生;
穿着西装,和新娘站在台上一脸红润的陈生;
怀抱婴儿,笑得像个孩子一脸幸福的陈生。
他发来视频,我坐正身子,伸手用力点击鼠标接通。
视频里的他,穿着一件白色居家服,胖了好大一圈儿,原本棱角分明的脸,现在却堆满了肉,一笑眼睛也被挤到看不见。
刚想开口,视频那头就响起了小孩的哭声,接着,摄像头里,出现了一个几乎是陈生翻版的肉滚滚的小女孩。
我在电脑这头,看着他耐心的给女儿唱摇篮曲。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很久前,忘记说给他的那句话。我向后靠向座椅,轻声说道:
“陈生,你上次说,后悔自己当初地选择时,我说我相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当初你退学后不久,老师给我们读过一首《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今天,我想把它的上半首读给你听。”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
陈生的眼睛亮亮地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笑着,挂断了视频……
晚上躺床上,手机震动,陈生发来一条信息:
“贾昱,咱俩还是好兄弟吗?”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回完信息,我的思绪万千,想起记忆中那个少年陈生,披着红窗帘,站在栏杆上,扮着小将军……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是宋代词人贺铸的作品,收录于《全宋词》中。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
注释:少年时一股侠气,结交各大都市的豪雄之士。待人真诚,肝胆照人,遇到不平之事,便会怒发冲冠,具有强烈的正义感。站立而谈,生死与共。我们推崇的是出众的勇敢,狂放不羁傲视他人。
藿香:问墨世间路,执笔落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