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胡帆
2014年北京肯市拍卖吴浩凡的《癸巳》原稿时,曾介绍过这本书。“鸡舍(1953年)9月初三份时事草案。有巴楚比、青梦索言、浪莎等。背上30多个品牌。
其中,“清梦琐言小引”并非词牌,从名称看,倒更像是为《清梦琐言》所撰写的小序。后来,笔者翻阅《佞宋词痕》第二册手稿,在一阕《谒金门》下又看到“清梦琐言”四字;再翻检吴湖帆的《甲午词稿》,在两首《诉衷情》上也同样看到“入清梦琐言”五字。有意思的是,这三首小词恰恰都是吴湖帆写给周鍊霞的作品。那么,《清梦琐言》会不会是一部与周鍊霞有关的词稿?若是,那起名“清梦”寓意何在?“清梦”二字与吴湖帆和周鍊霞究竟有何关系?
《佞宋词痕》第二册内页
《甲午词稿》
可惜迄今为止,笔者尚无缘寓目《癸巳》稿本,在看到“清梦琐言小引”之前,上述问题似乎无法回答。不过,要想寻求答案,也并非毫无线索,我们不妨先看看吴湖帆的八首《南乡子》(《佞宋词痕》卷五):
花国早知名。万丈晴标建赤城。秀色亲餐仙露滴,盈盈。绝世双无道我卿(杜诗“人道我卿绝世无”)。 清梦醉还醒。相印心心誓鲽盟。画里真真能唤许,飞琼。福慧谁修伴侣星。
柳絮话传佳。诗境泉声恍若耶。小院重楼宜爱月,清华。紫玉阑干卍字斜。 清梦绿阴遮。解语偏开并蒂花。红粉池边人独立,谁家。鹦鹉帘栊护碧纱。
双桨倚兰桡。桃叶江头韵最娇。只惜微波犹路隔,迢迢。细数红阑第几桥。 好景莫轻抛。清梦消春意也骄。何似湘皋重解珮,潇潇。一曲青门引凤箫。
明月小窗临。知为谁来印我心。正是今宵眠不得,寒侵。绣被鸳鸯懒去寻。 回忆醉花阴。绿影朦胧泪满襟。不道潇湘清梦觉,难禁。几度魂消莫此深。
绮语种重因。两绪相逢意倍亲。低道昨宵裁尺锦,回文。颠倒鸳鸯怕绽痕。 宛转俚歌新。索系湘腰一幅裙。细把丁香心密结,休分。清梦缠绵熨贴身。
携手赏花枝。随唱风流绝艳词。常道情天偏有阙,何时。数到圆时不自知。 清梦怎禁持。处处愁萦事事痴。长夜无眠频转侧,相思。寸寸肠回缕缕丝。
明月照当头。几度人生此愿酬。指问红阑花影转,回眸。花影何如我影稠。 联句上层楼。一字珠玑刻骨搜。索笑寻诗清梦里,悠悠。爱月重帘不下钩。
月下坐联肩。絮语双心互惜怜。何似团团花锦簇,婵娟。秋水晴霞照晚妍。 哀乐感中年。欢泪宫商五色鲜。恰羡南塘清梦好,常圆。不是鸳鸯也是仙。
八首《南乡子》作于1953年秋冬之际,属联章体,所咏正是吴湖帆和周鍊霞的恋爱故事。反复雒诵,笔者发现,八首小词中竟然还藏着一个秘密,即每首词里都有“清梦”二字:“清梦醉还醒”“清梦绿阴遮”“清梦消春意也骄”“不道潇湘清梦觉”“清梦缠绵熨贴身”“清梦怎禁持”“索笑寻诗清梦里”“恰羡南塘清梦好”。首首如此,当然不会是文辞上的巧合,一定是作者吴湖帆有意安排的。那么,心思缜密的吴湖帆,这一回又想在“清梦”的背后隐藏些什么呢?
如果将《佞宋词痕》从时间上略作梳理,不难发现,自1953年秋,涉及周鍊霞的词作中就已不断出现“清梦”二字。如写中秋之《朝中措》云:“可是秋宵美景,无端清梦斜风。”和周鍊霞八月十七日《菩萨蛮》云:“梅缘花影像。清梦词声响。”重阳前写二人离情的《菩萨蛮》云:“清梦绕云天。轻纱笼月圆。”与周氏共度重阳后填《恋绣衾》云:“缀霓裳、清梦片云。”这些不断出现“清梦”的小词,和八首《南乡子》一样,首首都涉及周鍊霞。如推断吴氏笔下的“清梦”与周鍊霞有关,读者当无异议吧?
不过,翻检2002年影印十卷本《佞宋词痕》,我们又发现,在卷六、卷七、卷八的目录中,词牌下多钤有“窥宋杂录”和“清梦赘言”的小印。另外,在2014年匡时秋拍的《佞宋词痕》卷九中,词作上也同样钤有“窥宋杂录”和“清梦赘言”。稍加查检,可知凡钤有“清梦赘言”者,皆是吴湖帆次韵宋代词人周邦彦和吴文英的词作。不难猜出,因为周邦彦号“清真”、吴文英号“梦窗”,所以次韵二家者才会合称“清梦赘言”。而卷六至卷九中次韵其他宋人的词作(除柳永外),则皆钤“窥宋杂录”。
《佞宋词痕》卷八目录
《佞宋词痕》卷九内页
按六十年代初,吴湖帆曾有重订《佞宋词痕》的打算。重订本虽未见出版,但据吕贞白1963年所撰《重订佞宋词痕序言》:“今年君政七十,删定旧稿,并整饬十年来新作,重订《佞宋词痕》,厘为六集,嘱为弁言。”(见袁啸波《吴湖帆七十寿辰“词寿序”及祝寿礼单》)笔者猜想,重订时“厘为六集”者,自然要打破原来十卷的次序,很可能会依据次韵对象的不同,而重编为“清梦赘言”一集、“窥宋杂录”一集、和柳屯田一集、和晏小山一集……或许,今存《佞宋词痕》卷六至卷九中的“窥宋杂录”和“清梦赘言”,就是作者在重订词集时所留下的分卷标记。
此外,笔者还注意到,吴湖帆曾约请二十四位画家为自己绘制过《二十四斋图》。除广为人知的“梅景书屋”“四欧堂”“丑簃”“双修阁”等外,其中还有一个常常为人忽视的斋名“清梦吟窠”。《清梦吟窠图》是请陆俨少所画,而陆氏之作,现存两幅。其一见于中贸圣佳2005年秋拍,画款云:“湖帆仁丈属画《清梦吟巢图》,此乃之初稿也,并呈指正,望有以教之。庚子冬月陆俨少。”其二见于《吴湖帆文献》(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年),当为定稿,画上吴湖帆自题:“予爱周清真、吴梦窗词宛转缠绵,令人陶醉其间。”这里,吴湖帆明确揭示,“清梦吟窠”之“清梦”源自周清真和吴梦窗。估计“清梦吟窠”系吴氏晚年所用,故流传未广,知者寥寥(陆俨少作初稿的“庚子”已是1960年)。
陆俨少所画《清梦吟窠图》
之前,笔者从词作推断,吴氏笔下的“清梦”当与周鍊霞有关。而这里,作者却自证,他笔下的“清梦”源自周清真和吴梦窗。两种说法,看似并无关联,但又皆有根据。难道“清梦”二字本来就有不同含义?还是说,不同含义的“清梦”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其实,只要我们细心寻绎,并不难猜破作者在这里所打下的哑谜。
“清梦”者,当然是周清真和吴梦窗,而周词人和吴词人,又何尝不可以看作被称为“填词侣”的周鍊霞和吴湖帆呢?也就是说,“清梦”背后隐藏的是“周吴”二字。一清一梦,即一周一吴,宋代之“周吴”与当代之“周吴”,正是通过“清梦”而取得了某种微妙的联系。昔年之《清梦琐言》或许就是周鍊霞与吴湖帆的唱和集,而晚年之“清梦吟窠”虽托言清真与梦窗,但在吴氏心中,又何尝不是他和周鍊霞一起填词作画的爱巢呢?至于词中之“清梦”,字面上犹言好梦或美梦,实际上当专指周吴二人两情相遂之梦,这又是吴湖帆晦隐闲情的手法之一,也可以说是吴周间彼此心照不宣的暗语。
一旦参悟个中消息,再读《佞宋词痕》中那些提及“清梦”的作品,我们当知其背后必然隐藏着与周鍊霞有关的特殊含义。如《鹧鸪天·佞宋词痕刻成五卷书后》:
清梦闲凭绝妙辞。无弦琴上说相思。抟成滴滴盘珠颗,抽尽盈盈缚茧丝。 花解语,蝶偏知。多情多感断肠时。陶潜晦隐非缘老,杜牧疏狂不是痴。
这是五卷本《佞宋词痕》出版后,作者自题词集之作。读者或问:《佞宋词痕》缘何而作?词人答曰:凭绝妙辞写清梦者也。读者若再问:清梦者何?那词人必定笑而不语了。现在,我们既知“清梦”的背后隐藏着“周吴”,不妨替词人来作答:“清梦”者,周吴两情相遂之梦。《佞宋词痕》中的那些“说相思”之作,正是在写周吴二人的这一场“清梦”。此理既明,再读类似小词,无不有迎刃而解、豁然贯通之快。我们不妨再从吴湖帆1954年的词作中举几个例子:
《念奴娇·步紫宜书和小山词后韵》之“潇湘波影,倩伊清梦同作”;《解语花·螺川写韵图次周清真韵》之“谁伴伊、清梦闲情,嬉采毫吟罢”;春分日书赠周鍊霞《更漏子》之“兽烟沉,香篆细。清梦又惊迢递”;清明后答和周鍊霞《采桑子》之“簪帽花鲜。清梦流连。不负春光姹紫天”;中秋夜与周鍊霞同赋《清平乐》之“茅斋清梦常圆。金风玉露同餐”……
至此,我们应该已不奇怪,为什么吴湖帆写给周鍊霞的小词中会反反复复地出现“清梦”二字了。
说完词里的“清梦”,我们再看看画中的“清梦”。
按《佞宋词痕》卷五中有《洞仙歌》三首,序云“题潇湘清梦图”,若参看吴湖帆《念奴娇·步紫宜书和小山词后韵》之“潇湘波影,倩伊清梦同作”,笔者以为,《潇湘清梦图》当是吴湖帆和周鍊霞“同作”之画。笔者曾考,《佞宋词痕》卷五中的词作全部与周鍊霞有关,题画词自然不例外。如《醉花阴》(春困无眠消永昼)是题周鍊霞《春夜吟诗图》,《菩萨蛮》(轻衫罗袖秋风嫩)是题周鍊霞《仕女图》,《南乡子》(笔阵雁排空)则是题吴周二人合画的《水村芦雁图》。而从三首《洞仙歌》的词意推测,《潇湘清梦图》中的潇湘山水当是吴湖帆所绘,而山水间的一双燕子可能为周鍊霞所补。
三首词云:
道是清梦重寻,满眼潇湘来去。宿雾散,初阳晓,露华烟渚。十洲云涌,三山楼起,碧浪天台,缥缈迹,迷仙坞。环珮藉,冉冉绮霞轩举。 如旅。便觉萦怀香海,断魂莲浦。回看画舸人归,群玉才调,粉奁吟处。一时月影朦胧,迢迢无奈缺圆,天涯近,佳期阻。谁问讯、春风飘忽难据。千辛万苦。怎得共、合欢朝暮。从今后,好注定、有情心绪。
高唐赋,腻云软雨,谁说澡兰香惹。更玉女吟絮,谢娘吐雅。琼楼袖舞宫腰亚。展绮采、霞霏红紫,月迷娇姹。数国艳,一笑倾城无价。 偷暇。祗者向兴来拈韵,闷时索酒,醉拾芳草留连,醒比丽花潇洒。风流何事争惊讶。怅梦影梨痕,和泪伤心诗写。悔几许盟言,历情如画。粉镜湅冶。自惜水流难舍。相怜下。纵孤负、小灯长夜。
携手联吟惯。把池水隐隐,春风吹浅。想青笺嫩约,紫箫深院。缃桃掩映宜人面。荐酒罢、盈盈留一盻。红罗绾。道不恨相逢,何处重经晚。 缱绻。暗期草草,絮语匆匆,会少情长,况似染骨相思,换得碎心如剪。双栖好梦梁间燕。纵惹爱、沾身花雨遍。尤眷恋。自翩翩、极目潇湘又无限。并步散。待了却从头愿。便飞来飞去,翠楼帘卷寻常见。
《洞仙歌》三首
第一首从潇湘景物起笔,渐渐写到意中人画舸归来,而自己却与她佳期频阻,二人虽历尽“千辛万苦”,却仍不能“合欢朝暮”。第二首则赞美意中人既有谢娘吐属之风雅,又有一笑倾城之国艳。二人虽诗酒风流,情意投合,却因词人无法实现与她长相厮守的盟言,而惹出佳人不少伤心之泪。第三首先回忆了二人“红罗荐酒”的初逢场景,继而感叹彼此重逢太晚,之后展开想象,仿佛二人化身为沾遍花雨的双双燕子,于广阔之潇湘翩翩而翔,最终在翠楼帘幕间得遂双宿双栖之愿。
从三首词来看,“潇湘”是所画之景,“清梦”即双栖之愿。在吴湖帆和周鍊霞的恋爱中,一直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即吴湖帆与顾抱真的婚姻。因此,吴周二人无法做到“合欢朝暮”,实现真正的“双栖好梦”,这无疑是二人定情后的最大遗憾。但也因此,二人间这种悱恻缠绵却又苦闷压抑的情感,常常须寄托于词画之中。无论是山水间的双双燕子,还是《佞宋词痕》中的场场“清梦”,与其说是二人恋情的一种见证,倒不如说是对人生遗憾的一种弥补。
附记
“几番清梦缠绵”出自吴湖帆所填《柳梢青》,原词曾题在《梅花喜神谱》中周鍊霞所画的红梅图上。至于三首《洞仙歌》中所流露出的伤感情绪,笔者在《吴湖帆和周鍊霞的一场情感波澜》(未刊)中另有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