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尹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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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亢奋》第二季正式结束,这部电视剧描述了美国Z一代面临的药物滥用、情感虐待和社交焦虑等问题。
该剧在第一季时就以其迷幻的风格著称,在夸张的镜头和蒙太奇之下,它呈现的似乎不只是青少年们的生活,也是他们逐渐发狂的潜意识。而在第二季,这种风格变得更明显,主演赞达亚就提醒过观众:新的剧情可能会是难以忍受的(hard to watch)。而《卫报》的一篇评论则直接发问:“为什么现在的青少年剧集让人如此痛苦?”这篇评论提到,当《绯闻女孩》在2007年首次播出的时候,时代还没有那么黑暗,但十五年过去后,即使是青少年剧也不得不开始涉及更严肃的议题,而《亢奋》就是这类剧集的最新变体。
这部剧是否真实再现了Z世代年轻人的生活呢?答案是肯定也是否定的。《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称他们为“谨慎的一代”,比起父母那一代,Z世代更不容易酗酒或者意外怀孕——至少,他们的生活远没有《亢奋》里那样疯狂。但是根据2018年底皮尤研究中心的报告显示,比起这种古老的青少年问题,美国青少年受访者更关注的是心理健康,认为焦虑和抑郁才是主要问题。
《亢奋》中的青少年们也是如此,他们怀抱着各自的问题与创伤,表面上该剧只是描绘了一群高中生醉生梦死的生活,背后却有一种与时代共振的沮丧氛围,潜藏着系统性的崩坏。就像剧中角色Rue在自我叙述时讲到的那样:她出生于9·11事件后的第三天,父母抱着她,看着电视机里的双子塔一次次地倒下。
所以通过这部剧,我们是否能够看到部分Z世代沮丧的原因?而在这些原因之外,又有怎样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代际紧张,信仰和大叙事的终结
在第二季之前的新冠特别篇中,年过半百的Ali和年轻的Rue在圣诞夜的餐厅里吃着松饼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时Rue正处于低谷状态,在短暂戒毒之后又回到复吸的深渊,而为了规劝她彻底戒断、重获新生,Ali苦口婆心地讲起自己的看法。他先是提及自己在耐克球鞋店的遭遇,他看到墙上的海报写着“我们的人民很重要”,但鞋的售价之昂贵却让这种黑人的良好自我感觉的瞬间破灭了。在嘲讽了一番无良广告商的营销把戏之后,他对Rue说道:
“你们得创造一个新上帝,得信仰某样东西,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不能是人、运动或者口号。你得相信诗歌,因为生活中的其他东西都会辜负你,包括你自己。你唯一的希望是一场彻底的革命,但是你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我们不妨把它看做是导演借Ali之口想说的话——这里面包含了对资本主义神话和黑人民权运动的不信任,以及对重建信仰的希望。但是听完这些,Rue却无奈地表示:“我知道你的话都很有道理,但我并不打算活太久” ,以及那句让人印象深刻的“世道不好,怪我何用(I didn’t build this system, nor did I fuck it up)”。
此间差别显而易见,五十四岁的Ali属于婴儿潮一代,对往日的世界仍然抱有希冀,但是Rue这样的Z世代则认为,自己被置身于的时代本来就对自己有所亏欠,所以也并无义务去拯救它。在一篇讨论美国TikTok的“OkBoomer”(好啦,婴儿潮老人)运动的论文里,作者就提到了这种“亏欠感”,在这场运动中,Z世代的年轻人们拍了许多短视频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强调了上一代人在许多方面的失败,如气候危机、特朗普当选和经济不平等,但问题的后果却要下一代人承担,这表明了代际间的紧张关系。某些视频甚至认为新冠疫情是“地球对婴儿潮一代的惩罚”,因为他们长期无视对环境的保护要求。
比起这样赤裸裸的敌对态度,Rue和Ali的关系显然温和多了,但是其中根深蒂固的矛盾仍然存在,对于Z世代而言,宏大的信仰已经消失,想要重建它又是何其困难。特里·伊格尔顿曾经在《文化与上帝之死》一书中指出,当宗教的力量开始衰竭,它的功能就被重新分配给那些渴望继承它的东西。科学理性主义接管了教义确定性,激进的政治继承了改变地球面貌的使命,审美文化则保障了其精神深度。但事实证明它们总是不胜任的,如今,理性无法继续为人们提供意义,气候和政治动荡折磨着人们,这或许才是代际紧张的症结所在,也是Ali那番话想要表达的内容。
而在信仰终结后,剩下的就是一个个小的信仰或者执迷,比如剧中女性角色对于被爱的渴望,或男性角色如Nate对于掌控女性的执念,是这些构成了人物活下去的意义,相比之下,Rue的毒瘾只是最浅显易懂的那个罢了。 如果借用文化研究者东浩纪对于后现代文化消费的观点,这部剧可以说是贴切地表达了“大叙事”凋零之后的状态,东浩纪认为,现代国家为了让成员凝聚而整备了各种系统,比如启蒙精神、国家意识形态等,而大叙事就是这些系统的总称。但是,自宏大信仰消散以来,大叙事也已经破绽百出,于是取而代之的就是表层的“资料库消费”,在所谓后现代中孕育出的Z世代,从小就将世界认知为资料库,于是更加不认为有看穿整体世界的必要。在豆瓣上,年轻的观众对这部剧的讨论和关注多是集中在具体人物的性格或行为动机,像是“Cassie到底是不是雌竞”,或者“你最共情/讨厌的角色是谁”。
但是在所有这些讨论背后,或许我们也应该想一想Ali的话。他所说的“新上帝”到底是谁?当然不是指宗教极端主义,那只是对于道德真空的无力填补。他想表达的,或许是我们是否还能重返对公共利益的关心,以及对超越性存在的向往。
小信仰们的崩塌
如果宏大叙事已经失效,那么角色们的小信仰们又有多坚固呢?伴随着Rue平静而感伤的旁白,每一集的开头都讲述了某位主要角色的成长经历,而这也成为一个窗口,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们的创伤是如何形成的。
比起众多闪耀的女性角色,男孩McKay其实没什么存在感,但恰好也是他的成长经历戳中了美国Z世代的代表性问题。从小就展露出橄榄球天赋的他,曾被父亲寄予厚望进入国家联盟,虽然厌恶这种严苛的压力,但他也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并深信自己可以适应“生存法则”,但随着他长大才发现自己资质平庸,进国家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令他一蹶不振,也逐渐暴露出性格中懦弱的一面。
McKay的经历与美国当今的问题息息相关——上升渠道收紧、成功变得越来越艰难,与此同时,“为自己负责”的理念则大行其道。能力至上的优绩主义正在削弱美国不同阶层之间的团结,并让那些“被落下的人”蒙受羞辱,从而更加没有动力去奋斗。这对于男性来说更加是毁灭性的打击,因为这说明他们“不够男人”,所以McKay的父亲才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求他。又因为实力就是一切,所以McKay和学校里的橄榄球明星Nate相比,从一开始就输了,于是Nate可以毫无愧疚地引诱McKay的女朋友,仿佛是对他无言的嘲讽。
除此以外,Z世代还要面临比他们的父母更严重的阶层分化问题,讲述美国教育不平等现状的著作《我们的孩子》尖锐地指出,孩子们的阶级出身成为了50年代不可想象的新顽疾,富裕和贫困阶层所拥有的教育资源之差注定了他们的未来走向,个人奋斗的神话也就不再起作用。
这一点在剧中也有残酷的暗示,女孩Maddy自信而闪耀,因为其直率善良的性格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她从小的梦想是成为选美冠军,但自从曝出一名选美教练涉嫌强奸的新闻,她妈妈就以为由否定了这条道路,此后她便终日无所事事。Maddy的妈妈是一名美甲工人,爸爸是酒鬼,这让她意识到世界上有人高高在上,也有人像她妈妈一样低到尘埃。而生于这样的家庭,极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根本就没人来告诉她应该如何成长(实际上,剧中的角色们几乎完全脱离了大人的控制,也没有人操心学业问题)。虽然阶层的问题在剧中被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但是也不禁令人遐想,当剧集结束,Maddy会去哪里,做些什么呢?
如果努力奋斗都已经不再能定义和支撑自我,到底还有什么可以?《亢奋》用大量的恋爱篇幅告诉我们,也许是爱情或者性吧,但它的结果也同样不容乐观。在性成为政治并演变得如此激烈的今天,它也成为了Z世代自我身份认同的坐标,在著作《解释Z世代:生活在数字时代的艺术》(Generation Z, Explained: The Art of Living in a Digital Age)中,作者形容这一代人的身份认同是“精细而灵活的”,他们会坚持一些继承来的身份印记,但也会拒绝某些家庭或社会赋予他们的标签,而在这个过程中,保持自我的真实、不虚伪是最重要的,所以,性与性别认同的重要性甚至会超越民族或阶级。本书的作者对于Z世代的身份认同的看法非常乐观,正如书的标题所表示的——这是新一代人的生活艺术。但是导演Levinson大概不这么觉得,在《亢奋》中,他关注的不仅是这积极的一面,而是青少年们在确认自己的身份的过程中注定要遭遇的挫败和困惑。
Jules就是这样的一名女孩,身为跨性别者(演员本人也是一名跨性别文化偶像),她非常珍视自我的性别叙事,并且一心想要通过“征服”更多男人来证明自己的女性气质,但是在一次和心理医生的会面中,她失望地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按照男性的标准来构筑自己,这太可怕了。事实也如她所认为的,厌女的自恋狂Nate之所以会喜欢Jules,大概是因为她的打扮符合他的审美:女孩应该喷水果味的香体喷雾、穿高跟鞋而不是运动鞋、脚踝不能赘肉,且不能有体毛——这无疑显示出其中男性对女性的权力关系。两人最开始在社交软件上聊天,这让Jules深陷爱恋,但那也是一种有毒害的爱。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福柯在《性经验史》中的观点,西方的性科学中对于言说和坦白的重视,让性已经不仅仅关乎快乐、法律或禁忌,更是关乎真实与虚假,揭示一个人的性,就等同于揭示一个人的真理。但是它真的可以承担真理的重量吗?应该是很难的,毕竟,通过性所构筑的主体本身就是从权力关系中生产出来的,也并不存在外在于权力的性,Jules就是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因此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根基。
敲响黑暗这座钟塔
如此看来,《亢奋》之所以带有迷醉而暗黑的底色,或许本来就是由于本剧创作者对于浪漫爱、自律奋斗这类新时代执迷怀抱着消极看法。但是这部剧的巧妙之处还在于,它设置了一个充满智慧的旁观者角色Lexi,她总是略带超脱地注视和反思着朋友们的生活,因为她,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从中窥见了希望的一点光亮。
Lexi在第一季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作为Cassie的妹妹,她并没有姐姐那样精彩的生活,她不交男朋友而是埋头读书,这让她显得像一个异类。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有自己的苦恼,比如觉得自己总在自我怀疑和幻想,而没有参与到真正的生活中去,但是她很快又意识到,书写可以成为她参与世界的方式。于是她开始写话剧并计划在学校演出,这场话剧以Lexi的朋友们,也就是主角一行人为原型改编,并成为本季结尾最令人震撼的桥段。
话剧的第一个场景再现了Rue的父亲的葬礼,为了安慰伤心的Rue,Lexi给她读了一首莱内·马利亚·里尔克的诗,来自《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名为《Let this Darkness be a Bell Tower》,读完诗后,她轻轻地吹走撒在书上的毒品残渣,离开了Rue的房间。
这首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远来的朋友宁静不语,
察觉到你的气息推开更多距离。
让这阴郁成为一座钟塔,
而你是那口钟。当你被敲响,
落在身上的敲击化为力量,
前后摆动,顺应变化。
如此强烈的痛是什么感觉?
如果酒是苦的,让自己变成佳酿。
在这狂暴的夜晚,
百感交集的你忽虚忽实,
在其中发现意义。
然而如果世界停止聆听,
就对沉默的大地说:我流泻。
对着湍急的水宣告:我存在。”
(此为字幕组版本)
Lexi选择了里尔克而不是别的诗人,这并非偶然。在上帝退场之后,这名奥地利诗人一生都在追寻生命的终极意义,而这也在《亢奋》中被延续了下去。在海德格尔的文章《诗人何为》中,他赞扬了里尔克对现代人被技术和商品异化后的生存处境的思考,认为他给人的启发并不在于他还企图挽救我们祖先的事物,而是去认识在物之物性中值得追问的东西是什么。 而读给Rue的这首诗,也无疑寄托了Lexi对于生命的态度,当世界进入了海德格尔所谓的“暗夜”,我们应当勇敢一点,让自己成为一口钟,去敲响黑暗这座钟塔。
这一片段也传达出了Lexi在朋友遭受痛苦时的无力,她始终自责于没能及时阻拦Rue沉迷毒品。但是给予我们希望的是,即使Lexi无法在实际意义上帮助朋友,看完话剧后的Rue却得到了某种救赎。她很羡慕Lexi把苦难转化为创作的能力,她说:“你的话剧让我第一次旁观自己的人生而不怨恨自己。”在第二季最后的几个镜头里, Rue走出演播厅,走在街道上,她心里想着,可能Ali说过的话是对的吧。
是的,或许Ali的话的确是对的——要相信诗歌,某种程度上也正是诗歌拯救了Rue。而Lexi令人振奋的艺术表达则告诉我们,可能有一种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人们可以继续抱有希望,而不至于落入进步主义者的圈套,也不会走入虚无主义的深渊。可是,这种方式真的存在吗?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剧集本身所能回答的范围,但是我们不妨再次借用Ali的话来回答,当他对Rue说出“你没救了”之后,他又狡黠地笑着说:“不过,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参考资料:
“Generation Z is stressed, depressed and exam-obsessed”
“ ‘Less high school, more horror film’: why is teen drama so miserable now? ”
“The ‘Euphoria’ Teenagers Are Wild. But Most Real Teenagers Are Tame”
Zeng, Abidin. (2021) ‘#OkBoomer, time to meet the Zoomers’: studying the memefication of intergenerational politics on TikTok.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 24(16), 2459-2481
Katz, Ogilvie, Shaw, Woodhead. (2021) Gen Z, Explained: The Art of Living in a Digital Ag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文化与上帝之死》 [英] 特里·伊格尔顿 著宋政超译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6-3
《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 [日] 东浩纪著 褚炫初 译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 2012-6
《我们的孩子:危机中的美国梦》 [美] 罗伯特·帕特南著 田雷 / 宋昕 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17-6
《性经验史》 [法]米歇尔·福柯著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2-10
《海德格尔文集:林中路》 [德] 马丁·海德格尔 著 孙周兴 译 商务印书馆 20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