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有关于恋爱的语言描写。男主人公范柳源因为战争不能离开香港,只好留下来和白太瑟结婚。两人计划一起进城,在报纸上刊登结婚启示。
范柳原说:“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有功夫恋爱?”
这一段话出现在小说即将结束的时候,看似无意,实则语意深刻,很是巧妙地点出了两个人在“谈恋爱”时勾心斗角、各为所需,表面的繁荣掩盖着各自虚伪的落寞。
“恋爱”和“谈恋爱”,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白流苏,生于一个封建的没落家族。她因不堪忍受丈夫的家暴而勇敢地选择离婚,本是一个敢于冲破封建传统意识的新女性。
但由于家庭里母亲对女孩子的轻视,两对哥嫂又看上流苏的钱而各怀鬼胎,白白地让流苏在日益衰落的白府耗去了大把青春年华。哥嫂在败尽流苏的钱财之后,又对她各种尖酸刻薄地挖苦讽刺,恨不得立刻撵她出去。
已届大龄女之列的白流苏,遇上风流倜傥的范柳原,虽明知他是一个玩世不恭之人,但也了解到这个花花公子以一个私生子身份,历经波折继承了不少遗产。
无论出身门第、还是身家财产,范柳原都能妥妥地吸引白流苏不顾一切地,想要借他这个浮板,挣脱白府这艘即将淹溺她的破船。
为逃出白家这个叫人窒息的所在,白流苏动了心思,在妹妹的相亲局上出尽风头,成功地吸引了范柳原的注意。
而范柳原也看上了白流苏与众不同的美貌与气质,使出了惯常逗弄女孩子的手段,假装斯文,像个高明的猎人般,一点一点地引流苏跌入了“恋爱”的陷阱里。
2
各怀鬼胎的恋爱像一场无法预知输赢的牌局,双方举着筹码,都揣着必胜的目的。
白流苏是恨嫁的。作为一个离了婚,寄居在娘家屋里的女人,起初的时候她是被人喜欢的,因为那时她有从夫家带回来的一笔钱,也很慷慨地拿给哥哥们做生意。
无奈哥嫂们败光了她的银子后,反而日益嫌弃她,把生意的失败,家庭的没落都怪罪到流苏头上,更多嫌她如今是个吃闲饭的,恨不得立刻打发她出去,却又没人肯为她的婚事出头、上心。
母亲也老了,更乐意在一团乱麻般的大家庭里做个老好人。流苏在哥嫂们夹枪带棒的嘲讽与恶意里,凄凄凉凉地挨着日子。
但流苏可不是寻常的女子,哭也哭了,恨也恨了,唯有给自己重新找个归宿才是正事。
谁愿意娶一个离过婚,又不再是青葱一样年纪的大龄女子呢?就连好心的徐太太预备说给她的,也不过是个殁了老婆,留下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鳏夫。她真的嫁过去,不是明摆着给人当老妈子吗?
流苏虽不再那么年轻,但“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较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似的乳......”
作者通过一大段对流苏外貌的描写,把一个皮肤白净,身材婀娜,脸型精致,眼睛顾盼生辉的妥妥的美人送到了读者面前。
这样的一个标志的美女,还是曾见识过一些场面的,会交际、有气质的女人,怎能不一见面就吸引了范柳原的注意呢!
当然,对于一个生在英国,一开始就不被承认身份的富家私生子来说,范柳原能够冲破重重阻碍拿到财产继承权,从此混迹名利场,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这一点,流苏心里当然明白,她不认为范柳原会真心喜欢她。“他说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对女人是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
这个时候,双方就像赌徒一样投下了自己的第一枚赌注。
3
在恋爱这场拉锯战里,拥有制胜法宝的一方永远是赢家。
范柳原假借徐太太之名,力邀白流苏去香港走一趟。他很清楚流苏在白府的处境,也对自己的吸引力胸有成竹,认定她会欣然随行。
而白流苏像个真正的赌徒一样,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
“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
无疑,第一局,范柳原完胜。
流苏在范柳原的精心安排下到了香港,开始了两个人所谓的“谈恋爱”。
范柳原在此时使用了两个手段。
一、对流苏表现得彬彬有礼,绅士款款,与流苏出双入对。给流苏一种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感觉。
二、与看上去身份高贵的萨黑荑妮公主缠绵暧昧,让流苏觉得,他范柳原从不缺少女人,我稀罕你,你应该懂得珍惜。
范柳原的内心其实是孤独的,他的确喜欢白流苏,希望流苏能像一个知己一样懂他,他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但他又是骄傲的,他的出身和经历,让他不允许自己真的爱上一个女人,即使是他很看中的白流苏,也仅仅只能是喜欢而已。
当两个人真的忘形起来,相互拍打蚊子,这样亲密的举动,却无意中惹恼了流苏的小性子。
柳原也就冷她一冷。流苏前脚走,萨黑荑妮公主就和他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
他要流苏吃醋,要流苏别无选择地黏着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情妇。
范柳原在表面上为两人制造了一种夫唱妇随的视觉假象。这个小伎俩流苏是看穿了的,却也没想到柳原的用意更恶毒一些。
“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而流苏的目的是要和柳原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
所以,白流苏在此时冒险投下了自己第二个筹码,她选择了离开香港,回到那个她本不愿回去的白公馆。她要让柳原知道,她白流苏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
第二局似乎很顺利地以白流苏的胜利告终,范柳原发电报,请求流苏再回香港。
流苏眼里掉下泪来。她已经禁不起老了,她苦苦地撑着,这个家庭早已经和她恩断义绝,她却不得不委屈求全地栖息在这个屋檐下。
是的,她在名义上死撑着一个淑女的身份,不能出去找个低三下四的工作来做,因为她还对范柳原抱着希望。
她苦苦地熬过一个漫长的秋天,就是为了等这一封电报。范柳原终于没能撑过她,终于乞求她回港了。
可她看似赢了,实则输了。她终还要靠着他,又何尝不是他召之即来的温顺的人呢!
细雨迷蒙的码头,两个为恋爱迂回缠斗、绞尽脑汁的人又一次走到了一起。
白流苏终于还是做了范柳原的女人,没有名分的女人。
柳原要到英国去,却决绝地不带流苏走。流苏留在空空的房子里,一间又一间地打开灯。
灯光填不满她的空虚,她却累了。范柳原对她动了真感情,她却觉得取悦他太伤神。
她想尽办法努力想成为范太太,终还是不能如愿。而范先生却走了,
她成了他养在香港的一只金丝雀。
4
故事的结局总会出人意料之外。仿佛不这样写,就不足以显出故事的精彩。不过事实上,出人意料之外的结局也往往令人拍案叫绝。
城市的炮火不是因流苏而起,当然也不会因她尔灭。她虽貌美,也绝没有倾人国倾人城的本事。
但战争却真真实实地帮了她,她的范先生受炮火的阻隔回不了英国了。却和她一起经历了一场患难的洗礼。
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两个曾经那么精致的人,竟真的走进了彼此的心,真的谈起了恋爱。
原来,“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他们机缘巧合地结了婚,成了一对平凡的夫妻。
白流苏的命运或许就是作者张爱玲给自己畅想的圆满结局。她曾说过:“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这句话无疑是悲观的。但这悲观的感叹,又何尝不藏着她华丽人生里,被命运戏弄,被爱情欺骗之后的悲凉和无奈。
一如白流苏,原是奔着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而来,却被范柳原以情妇的名分,孤零零地撂在举目无亲的香港,虽失望、怨恨,却也只能无奈地认命。因为上海的白府,早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
无疑,白流苏是爱范柳原的,无论这种爱掺杂了多少功利的目的和成分。
范柳原的家世、财富,还有他的风流倜傥,都吸引着像她这样一个,离过婚且青春所剩无几的大龄女子的青睐,她在世俗的婚姻面前,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了。
她爱范柳原,所以才要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矜持。
她的家族虽然没落了,但是家世也是上得了门面的。况且她对自己的美貌也很自信,所以她觉得自己配得上范柳原,也有资格去爱他。
而范柳原对流苏的爱,初始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目的,戏耍的成分更多一些。他是一个聪明人,他看穿了在白家流苏的处境,也充分了解流苏想要结交他的原因。
他不着痕迹地动用着手里的关系,把白流苏接过来、送回去,像对待一种不常见的、珍贵的器物般,以一种绅士的范,小心翼翼地把玩。
直白地说,他对待流苏,比对待那些世俗的女子(比如萨黑荑妮公主),多一些耐心与珍视罢了。
而流苏要的不是这些,虽明知道他不会给她再多,还是对他寄于了满当当的希望。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响,不是被炮火阻隔了回英国的路,范柳原和白流苏的故事也就要落入俗套,演绎成一对风流的情人了。
轰隆隆的大炮沦陷了一座城,一对假戏真做的恋人,却在炮火的洗礼下,撕开了华丽丽的袍子,真真实实地过起了柴米油盐的夫妻生活。
正如书中所言:“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而成为人夫的范柳原,“现在从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
白流苏终于成为了真正的范太太,成为了范柳原名正言顺的妻,她对这个结局无疑是满足的。
“她笑吟吟的站起身,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这是在白府从未有过的舒心、畅快。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谈来谈去,像演一出热闹的话剧,在曲终人散主角即将谢幕的时候,忽然峰回路转,抖了个大包袱,完全改变了剧情。
正如书中所言:“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张爱玲给了白流苏一个圆满的结局,却给不了自己。她和胡兰成为纠缠半生,终是为情所累,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