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宇
傅红雪不回头,也不动。
他不能动。
他已感觉一种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杀气,只要他一动,无论什么动作,都可能为对方造成个出手的机会,公子羽忽然笑了,笑声更优雅有礼,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傅红雪保持沉默。
卓夫人却眨了眨眼,道:他连动都没有动,你就能看出他是高手
公子羽道“就因为他没有动,所以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卓夫人道:“难道不动比动还难”
公子羽道“难得多了。”
卓夫人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你若是傅红雪,若是知道我忽然到你身后,你会怎么样?”
卓夫人道“我一定会很吃惊”
公子羽道“吃惊难免要警戒提防,就难免要动。”
卓夫人道:“不错”
公子羽道:“只要你一动,你就死了”
卓夫人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从从什么地方出手,所以无论你怎么移动,都可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夫人道“像你这么样的对手若是忽然到了一个人身后,无论谁都难免会紧张的,就算人不动,背上的肌肉也难免会抽紧”
公子羽道“可是他没有,我虽然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卓夫人终于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动的确比动难得多”你若知道有公子羽这么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全身肌肉还能保持放松,那么你这人的神经一定比冰冷得多。
卓夫人忽又问道“他不动你难道就没有机会出手?”
公子羽道“不动就是动,所有动作变化的终点,就是不动。”
卓夫人道“空门太多反而变得没有空门了,因为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空空荡荡,虚无缥渺,所以你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出手”
公子羽笑了笑,道“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的。”
卓夫人道“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出手,你若要在背后杀他,有很多机会都比这次好得多。”
她微笑着,又道“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击败他。”
公子羽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杀他容易,要击败他就难得多了。”
他终于从傅红雪身后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安详而稳定。就在这一瞬间,傅红雪忽然觉得一阵虚脱,冷汗已湿透衣服。
他绝不能让公子羽发现这一点,他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舍易而求难?”
公子羽深深地道:“因为你是傅红雪,我是公子羽。”
现在公子羽终于已面对傅红雪,傅红雪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从背后看过去,他的风度优美,无懈可击。可是,他脸上却偏偏戴着个狰狞而丑恶的青铜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想不到公子羽竞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卓夫人道“你又错了。”
傅红雷冷笑。
卓夫人道“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公子羽的真面目。”
傅红雪道“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个面具。”
卓夫人道:“我脸上难道没有戴面具?难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钟冷冷冰冰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样子,难道这不是你的真面目?”
傅红雪又闭了嘴。
卓夫人道“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无论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你知道他是公子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事实,就连傅红雪都不能不承认,因为他不能不问自己。
—现在的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真面目?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的7”
公子羽淡谈道:“我并不想看你的真面目,我只要知道你是傅红雪,就已够了。”
傅红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深探道“现在你己知道我是傅红雪,我已知道你是公子羽。”
公子羽道“所以有件事我现在一定要解决。”
傅红雪道“什么事?”
公子羽道“我们两个人之中,现在已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仍然冷酷而有礼,显然对自己充满信心“谁强,谁就活
傅红雪道“这种事好像只有一种方法解决”
公予羽道:“不错,只有一种法子,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法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所以我一定要亲手击败你。”
傅红雪道“否则你就情愿死?”
公子羽目光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哀之意,道:“否则我就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的,我不要别人杀你就为了要证明我比你强。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强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他的声音中忽然又充满了讥消“武林就像是个独立的王国,只能允许一个帝王存在,不是我,就是你”
傅红雪道“这次只怕是你错了”
公子羽道:“我没有错,有很多事都证明除了我之外,你就是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壁上的那幅画,慢慢地接着道“你能活着走进去这屋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不是运气。”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绝不是。”
画上的人物繁多,栩栩如生,画的仿佛是段段故事。每一段故事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他面对这幅画时第一眼看见了他自已
阴暗的天气,边陲上的小镇,长街上正有两个人在恶斗。一个人白衣如雪,手里挥舞着一柄鲜红的剑,另人掌中的刀漆黑。
公子羽道“你应该记得,这是凤凰集。”
傅红雪当然记得,那时凤凰集还没有变成死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燕南飞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燕南飞。”
在第二段画面上风凰集已变成了个死镇,烟雾迷漫中,两个人跪在傅红雪面前。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五行双杀。”
然后就是马鞍中毒蛇,鬼外婆的毒饼,明月高楼上的毒酒。
荒凉的倪家废园中,一个赤足的年轻人正在他刀下慢慢地倒下
公子羽道:“杜雷本是江湖中少见的好手,他的刀法是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虽然有些骄黔做作,我还是想不到你一刀就能杀了他”
傅红雪道“杀人的刀法本就只有一刀”
公子羽叹道“不错,念动神知,后发先至,以不变应万变,一刀的确就已够了”
这一刀不但巳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变化,也巳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极限。
卓夫人道“让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孔雀山庄那地室中逃出来”
孔雀山庄变为一片瓦砾,卓玉贞就已在画面上出现。天王斩鬼刀怒斩奔马,郝厨子车前炖肉,明月心和卓玉贞被送入孔雀山庄的地至,公孙屠出现,卓玉贞地室中产子“。“
看到这里,傅红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绳子,我们本想用她来绑住你的手你心里若是一直惦记着她和那两个孩子,你的手就等于被绑住了。”
一双手已经被绑住了的人,当然就不值得公子羽亲自动手。
卓夫人叹道:“但是我们却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杀了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那时你们已准备让她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她杀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为我们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件事。”
傅红雪道:“你们要她用那两个孩子骗我拿出《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卓夫人点点头,道;“直到那时候我们才相信,《阴阳大悲赋》并没有落在你手里,因为我们知道你为了那两个孩子,是不惜栖牲一切的。”
她又吸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居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没有死在她手里,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下心来杀她
于是画幅上就出现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孩了’,正将匙鸡汤喂人傅红雪嘴里,邻家的老妪正在杀鸡戴着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头的小店中买酒,肥胖的酒铺老板看着她的胸膛,带着淫猥的笑意。他却即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仿佛已渐渐习惯了那种卑贱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时我们本来以为你已完了,就算你还能杀人,也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刽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对付你”
公子羽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武林中最强的一个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强的人,就算死在阴沟里,我们也不会关心的,所以那时我们巳准备找别人去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能杀我的入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们至少知道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夫人道:“你自已。”
傅红雪立刻又想起那凄苦绝望的声音,足以令人完全丧失求生曲斗志。无论谁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种时候,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果连他自已都能击败自已,又何必公子羽亲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体现在总该已明白,你能活着到这里来,绝不是运气。”
傅红雪再问一遍:“你这么样做,只因为你一定要证明你比我强”
公子羽道“不错。”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讥俏之意,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胜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这一切”
卓夫人道“这一切的意思,就是历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誉和权利,其至还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你能胜了他,连我都是你的。”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雨道,就像是众远也走不到尽头。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定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面沉重,里面一问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变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绝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备有三张宽大舒服的椅子,匣离百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于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的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定,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想必你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于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义响起了单调面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他并不是被剑声慷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个人。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件柔软的丝袍’,依稀时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的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
傅红雪没有反应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于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么做,也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通:“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已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双手,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说过,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竞似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砰”的声门被重重的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一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地继续着。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神明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问疲己很深屋子里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姑娘。”两个丫头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颠满了珠玉,件鲜红的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现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中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吧。”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薄的话去伤人的。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6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见面。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他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j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的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傲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的人跳起来 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己明白了,为什么不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宇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阔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传出。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己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做“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正如这种花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竞比罂粟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嫉?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嫉 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推门就开了。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甭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扇门。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屋里还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个人,却多了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六样很精致的莱,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坛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已不同。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就往左。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变质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俏无声。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定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已,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那桌菜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问屋子,莱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坛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
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傅红雪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佃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蝶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虽然他只看了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向特别敏感,但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梗米粥。
他终于发现了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那间屋子。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俱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连他日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床上的被褥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刚睡在这张床上的,究竞是他还是别人?如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面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神秘老人
一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的有水声传出。
他忍不住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
寝室后这小屋竟是问装修得很华丽的浴室,池水中热气腾腾,四
面围着雕花的玉栏杆,栏杆上接着件宽大的白布长袍。
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浴池里,雪白的皮肤光滑如丝缎,腰肢纤细,臀部车圆修长挺直的双腿,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傅红雪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头上恶三千烦恼丝都已被剃得
于干净净,顶上还留着受戒的香疤。
这个人浴的类人竟是个尼姑。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赤裸的女人,可是
一个赤棵的尼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尼姑的胴体之美,虽然令他目眩心动,仍足他也绝不敢再去看
第二眼,
他立刻冲了出去,过了很久之后,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这尼姑会不会是明月心?”
这。受过了那么多打击挫折之后,明月心很可能
已出家为尼,但他却再也没勇气回去证实了。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扇门,同样的雕花木门,仿佛也是虚掩
着的,这问屋子是不是他原来住的那间,他已完全无法确定。
屋子里住着的说不定就是明月心,也说不定是那心如蛇蝎般的卓夫人。
既然来了,他当然要进去看看。他先敲门,没有回应,轻轻将门推开线,里面果然也有一桌菜现在中就正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要吃饭的。
一股酥酥甜甜恶味道,从门里散出来,桌上的六盘菜之中,果然有一样松鼠黄鱼,样糖醋排骨。
转了无数个圈子后,他又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他反面觉得松了口气,正淮备推门走进去,突听“砰”的一声响,门竞往里面关上了。
个冰冷的女子声音在门里道;“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外面?快走”
傅红雪随心又一跳。
他听得出这声音,这是明月心的声音,他忍不住问“明月心,是你?”
过了半晌,他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以为明月心一定会开门的。
谁知她却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你快走。”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又被人所看管,不敢跟他相认?
傅红雪突然用力撞门。雕花恶木门,总是要比朴实无华的脆弱得多,一撞就开了。
他冲过去,一个人正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却不是明月心,是卓夫人。
她看来也像是刚从浴池中出来的,赤裸的身子上,已裹了块柔软的丝印,丝巾掩映间,却使她的因体看来更诱人。傅红雪怔住。
卓夫人冷冷道“你不该这么闯进来的?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别人的妻子。”
她的声音所起来果然和明月心依稀有些相似。傅红雪直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
卓夫人道“我己将卓玉贞送去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红雪道:“因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明月心。”
屋子里没有声音,卓夫人脸上他没有表情,就像戴着个面具。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或许这也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已知道她就是明月心,这一点才是最重耍的。
她动也不动地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博红雪道“哦?”
卓夫人谈淡道:“世上根本没有明月心这么样的一个人,明月本就是无心的。”
傅红雪承认。
有心的明月,本就像无刺的蔷薇一样,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会出现。
卓夫人道“也许你以前的确在别的地方见过明月心,可是那个人也正像你以前的情人翠浓一样,已不存在了。”
难忘的旧情永恒的创痛,也好就因为她知道他永远都不敢再面对那样张脸,所以才扮成那样子,让他永远也看不出她的伪装。
到了有阳光恶时候,她甚至还会再戴上一个笑口常开的丽具。然后她又忽然失踪了,明月心也就永远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
傅红雪道“只可借你还是做错了件事,你不该杀卓玉贞。”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嫉?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苍白的脑上,已泛起种奇异的红晕,道:“你杀她,只因为你恨我。”
她脸上,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怨恨。
—没有爱的人,又怎么会有恨?
“明月心为你而死,你却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她,卓玉贞那么样害你,你反而一直在记挂着她。”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己不必说。
她忽然大声道“不错,我恨你,所以我希望你死。”
她转身冲入了后面的小屋,只听“噗通”一声,似又跃人了浴池。可是等到傅红雪进去看她时,浴池中却没有人,小屋中也已没有人。
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响,仿佛就在窗外,但是技开窗帘,支起窗户,外面却是一道石壁,只有几个通气的小洞。从这些小洞中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她是怎么走的?那小屋中无疑还有秘密的通路,傅红雪却已懒得再去寻找,他已找到他要找的人,也知道她为什么耍杀卓玉贞。
现在他唯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着明日的那一战。在这里等虽然也样,但他却不愿留在这里,推开门走出去,拔剑声在甬道中听来仿佛更近。
他知道自已是绝对没有法子安心休息的,卓夫人也绝不舍放过他。她一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扰乱他,让他焦虑紧张,心神不定。虽然他并没有对不起她,虽然是她自己要失踪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可是她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一个女人若是要恨一个男人时,随时都可以找出几百种理由来。这件事之中虽然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他却已不愿再想,只要能击败公子羽,所有的疑问都立刻会得到解答,现在他又何必多想?
若是败在公子羽手下,这些事就更不必关心了,无论对什么问题来说,死都是种最好的解答
就在这时,他又找到了一扇了,拔剑的声音,就在门里。
这次他有把握,拔剑的声音,的确是在这扇门里发出来的。
他伸手去推门,手指一接触,就发现这扇雕花的门竟是钢铁所铸。
门从里面门上,他推不开,也撞不开,敲门更没有回应。就在他已准备放弃肘,他忽然发现门上的铜环光泽特别亮,显然经常有人的手在上面抚弄摩擎。
铜环中是女人的乳房,也不是玩物。若没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经常去玩弄一个铜环?
他立刻找出了这原因他将铜环左右旋动,试验了数十次,就找出了正确的答案。铁门立刻开了。
拔剑的声音也立刻停止
他走进这屋子,并没有看见拔剑的人,却看见了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巨大宝藏。
珍珠,绿玉水品,猫儿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宝石,堆满了整个屋子。
向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的屋子这些无价的宝石珠玉.在它们的主人眼中看来,并不值得珍惜,所以屋里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一堆堆陈宝,就像是一堆堆发亮的垃圾,零乱地堆在四周。
屋角却有个铁柜,上面有把巨大的铁锁,里面藏着的是什么?难道比这些珠宝更珍贵?
要打开这铁柜,就得先打开上面的铁锁要开锁就得有钥匙。
但世上却有种人用不着钥匙也能开锁的,这种人虽不太少,也不太多。何况这把锁制造得又极精巧,制道它的巧匠曾经夸过口,不用钥匙就能打开它的人,普天之下绝不会超过三个。因为他只知道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三位妙手神偷,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四个人。
傅红雪就是第四个人。
他很快就打开了这把锁,柜子里只有一柄剑,一本帐簿。
一柄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傅红雪的瞳孔收缩,他当然认得出这就是燕南飞的蔷薇剑。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的剑在这里,他的人呢
帐簿已经狠破旧,显然有人经常在翻阅,这么样一本破旧的账簿,为什么值得如此珍措。
他随便翻开页.就找出了答案。这一页上面写着:
盛大镖局总镖头王风二月十八人见误时,奉献短缺,公子不欢。
三月十九日,王风死于马下。
南宫世家二公予南富敖二月十九人见,礼貌疏慢,言语不敬。
二月十九夜,南宫敖酒后暴毙。
“五虎断门刀”传人彭贵二月二十一人见,办事不力,泄露机密。
二月二十二园彭货自刎。
只看了这几行,傅红雪的手已冰冷。
在公子羽面前,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结果都是一样的。
死只有死才能根本解决一件事。
公于羽绝不让任何人还有再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更不容人报复。这账簿象征着的,就是他的权力,一种生杀予夺,主宰一切的权力这种权力当然远比珠宝和财富更能令人动心
——只要你能战胜,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耀和权力
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们,艰苦百战,不惜令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为的是什么?
这种诱惑有谁能抗拒?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随正在铁柜里看着他。
铁柜里本来只有一本帐簿一柄剑,现在竟又忽然出现了一双比利锋更锐利的眼睛。
四尺见方的铁柜忽然变得又黑又深,深得看不见底,这双眼睛就正在最黑暗处看着他。
傅红雷不由后退了两步,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这铁柜的另一面也有个门,门外也有个人。
现在那边的门也开了,这个人就忽然出现。
可是骤然看见黑暗中出现了这么样为一双眼睛,他还是难免吃惊。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的脸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须发都已白了,已是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可是他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充满了无限的智慧和活力。
老人花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夜眼,你一定已看出我是个老人……
傅红雪点点头。
老人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你,我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道“你也希望我击败公子羽?”
老人道:“我至少不想你死。”
傅红雪道:“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人道;“没有好处,我只希望这一战能真正公平。”
傅红雪道“哦?”
老人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得胜,这一战才算公平。”
他的笑容消失,衰老的脸立刻变得庄严面有威,只有一向习惯于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他慢慢地接着道强者拥有—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得到这一切。”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的改变,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比他强?”
老人道“至少你是唯一有机会击败他的人,可是你现在太紧张太疲倦。”
傅红雪承认。他中来一直想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但是却没有做到。
老人道“现在距离你们的决斗还有八个时辰,你若不能使你自己完全松弛,明日此刻,你的尸体一定已冰冷。”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从这走出去,向右转三次,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女人躺在床上等着你。”
傅红雪道“谁”
老人道:“你用不着问她是谁,也不必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你”他的声音饱变得尖锐而冷酷:像你这样的男人,本该将天下的女人当作工具。”傅红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唯一可以让你松弛的工具。”
傅红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愿这样做,出门后就向左转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间屋子。”
傅红雪道“那屋里有什么?”
老人道“棺材。”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老人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神秘诡谲。
就在笑容出现的时候,他的脸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从未出现
傅红雪穿过一堆堆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这些无价的珠宝在他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雄堆垃圾而己。
他出门之质.立刻向左转,左转三次后,果然就看见了扇门。
间空房中,只摆着口棺材。上好的楠木棺材长短大小,能好橡是量着傅红雪身材做的,棺盖上还摆着套黑色的衣裤,尺寸当然完全合他的身材。
这些本就是特地为他淮备的,每一点都设想得很周到。他们本不是第次做这种事。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死了之后,那本账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笔
傅红雪×月×日人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月×日,傅红雪死于剑下。
这些帐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先转人那阅藏宝的房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有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若想使自已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于里很静。他终于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轻面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吮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拨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赤裸。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只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欲生活,已使他变得敏感而冲动,毕竟是个正在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己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人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仿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面是为了耍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赤棵的女人头上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洁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可是这种罪恶感卸使他觉得更刺激。
于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酸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边却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予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抱。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抱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四对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消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四
拔剑声已停止,围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藏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可馅。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刨,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已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
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令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予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功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仍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助,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做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战作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依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风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次,你就记得I”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宫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句话没有说完竞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效的两大高手决斗,做见证的部在嚎陶大哭,这种事例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大老板不但老成敦厚,而且见多识厂,做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蜂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人,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已面前,还能一声不响。
倪宝蜂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身旁,眼睛还是在蹬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做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奔,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于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乎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蜂和陈大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提防,突然崩溃。
最后一战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接缘水,秀出九芙蓉。
我做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膨即汉时径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陷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时,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蜂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系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撵之属以奇胜名者
“知行金二‘”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路面不书,事绝放老之口,复缺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面赋咏笔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遁江汉,憩于夏侯回之堂,开檐岸绩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右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留。高雾。
积雪暇睡邀,飞流欲阳崖。—韦极舆。
青荧玉树色,漂渺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宾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切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买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威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相及迫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苍萨救渡众生,不空誓,不成风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待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源,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予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另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待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中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弟予,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谅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登芒鞋,赤尼,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中。
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却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的一双底趾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脑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竞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人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
如意大师道:“贫憎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钟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仿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的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失,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竞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大老板的哀恸,倪宝蜂怨毒的眼神,忽然已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的人呢?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 , 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枚更重要,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远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脑里露出讥销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曾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渡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庆严,别人却根本听不遭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尊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中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现,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萌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渡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情宁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低喃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始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细磐石,竞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己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予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己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然后他面上的青钢面具就慢慢的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链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我又何必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多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日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害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己…。”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道“绝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沉默。她说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的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绝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境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铜镜后是问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像傅红雪在铁矩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雷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诱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说来,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只要他能在这一中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可伯,他然纵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的把握。”
传说中的切,永远郝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巳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夫人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白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
公予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红雪道“是的。”
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购手。
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
傅红雪承认。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红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和哀伤。
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股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
他不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
傅红雪。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米—既然已细道,又何必再说出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所以我比你强。”
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
公子羽道“是人。”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
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傅红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傅红雪道“我也没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有。”
傅红雪不能否认。
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傅红雪道:“我只有条命。”
公于羽道“你还有一样。”
傅红雪道:“还有什么?”
公子羽道:“声名。”
他又在笑“你着拒绝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我很有法子”
傅红雪”
公子羽也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有财富,有权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杀你,也许并不要他们。”傅红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乐一样。”公子羽道“哦?”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红雪道“就算公子羽的声名能永远长存,你也已是个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紧。
傅红雪道“没有生趣,就没有斗志.所以你着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公子羽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
傅红雪道:“你若敢站起来与我一战,若能胜我,我就真将这一生实给你,也无怨言。”
他冷笑,接着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着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话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真的站不起来?还是因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任了他的肩。
傅红雷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只有崇敬。
无论谁看着他时都样。
他的手—直握紧着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已是个死人。
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躯壳还存在也没有用的,他知道她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为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个。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一点他是否能明白T要到几时才明白?春蚕的丝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能此尽?
四
夕阳西下,傅红雪站在夕阳下站在孔雀山庄的废墟前,暮色凄迷满目痰。
他抽出封素笺,摆在他朋友们的坟墓前。
雪白的纸,死黑的字。
这是公子羽的讣闻,传遍天下的计闻,无疑也震动了天下。
尘归于尘,土归于上,人总是要死的。
他长长吐出口气,抬头望天。暮色渐深,黑暗已将临。
他心里忽然觉得说小出的平静,因为他知道黑暗米临的时候,明月就将升起。
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对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桥流水。
只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丽,如此温柔。
她轻轻在问“你几时才肯这么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开的时候。”
“想开了什么?”
“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的手也轻轻按在她的手上。“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那么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知道他真的想开了。
现在别人虽然都认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真正的活着,因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个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够。”
“早知道公孙屠他一定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毒种。”
“毒种?”
“那就是我的财富和权力。”
“你认为他们一定全为了争夺这些而死?”
他又笑了。笑得更温柔,更甜蜜6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因为他要为她赎罪,他—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乐。
现在切都已成过去。
他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再问明月何处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处。
一间寂寞的小屋,个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己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日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央倒映出一个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始起头腕看见一张苍白的腿。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日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最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