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伊古
序言
胜格林镇的坐骑是蒙古养马中最好的“宇宙无亲”,身体骄傲,四肢长,像袭击草原的强风一样奔跑。
这一次,它跑更为迅猛,僧格林沁的身边有两万头骏马跟着它一起冲锋,它们交织成一道恐怖的飓风——
这汹涌的蒙古铁骑裹挟着巨大的声浪,倾轧过平坦的草地,向洋人的阵线冲去——
1860年九月二十一日,通州西侧的战场上,蒙古人的辉煌继续在马背上飞奔——
直至尽头。
洋人分成三个纵队迎敌,骑兵在左,炮兵在中,步兵在右。
僧格林沁之师飞驰来时,骑兵队左右分开。位于中路的炮兵迅速调整炮口迎击——
飞去的炮弹在密集的蒙古骑兵阵形中爆炸,弹片交错成一层透明的弹幕。
僧格林沁的骑兵本来还在冲刺,突然就像一头撞中了一层无形的墙——
前锋的第一批骑兵的几乎撞得粉碎,他们的躯干和马匹被炸成零碎的肉块,在腥臭的空气中飞散。
第二批骑兵继续涌上,再次在火线边缘被炮弹击碎。
这种炮弹有十二磅,炸开后可以变成四十九个尖锐的碎片。
炮弹碎片散布区,死亡和破坏力之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蜂蛹而来的蒙古骑兵还在冲锋,可每一次炮弹的爆炸有如从他们的阵形中捅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无数人被轰得粉身碎骨。
僧格林沁的阵形开始坍塌了。
蒙古劲旅的顽强意志也无法战胜这种恐怖的武器。
这是新式的野战炮“阿姆斯特朗”(Armstorng gun)第一次杀人。
这种炮并非铸造而成,而是用数个铸铁筒层层套叠,因为体积较小,弹性却甚佳。
此炮轻,不到三百二十公斤。
由于创新的线膛设计,此炮也极精准,射程可达八公里。
此炮又造价昂贵,因此引发争议。
而洋人炮手对它爱不释手,它的杀伤力令洋人相当惊喜。
僧格林沁的骑兵毫无机会。
通州之战,三小时内。“阿姆斯特朗”随意杀戮,任性所至,把僧格林沁两万精锐杀到只剩七个人。
不知多少蒙古豪杰,面目全无,折身于此。
此战以后,坚毅如僧格林沁,竟一度悲不能胜,意欲自尽。
“阿姆斯特朗”威风赫赫,然后就退役了。
因为造价太高,1860年远征军东方之役结束后,英国就不再订购此炮。
它是荣誉退役。
草原英雄们驰骋大地的时代,被它终结了。
“阿姆斯特朗”足以功垂千秋。
舰载版阿姆斯特郎炮
一、通州大战前的热身
洋人们在一八五九年白河口一役败北之后舔着伤口离开。
他们羞愧难堪,认为远东战场是一场游戏的看法被彻底改观。
于是,洋人们再次集结起来,除了英国人,法国人,他们还搜罗了殖民地的部队,五十名阿尔及利亚骑兵,还有超过四千名印度士兵,其中包括两支锡克骑兵队。
要消灭这些劣等民族,看来要拿出至少75%的战斗力!
英国人还用腌肉和白米雇佣了三千名广州的民夫。
联军士兵开始时对这些中国人有些不安,毕竟他们被雇来和自己的祖国为敌。
可是很快他们就赢得了洋人的好感。
他们勤奋,脾气好,安于本分,似乎对北方的中国人没有同情心。
抛开同情心不谈,勤奋和安分似乎是中国人一直为洋人称道的美德。
一支远征军总数达到一万,八月一日,他们避开败阵之地白河口,在其北边数公里处的北塘登陆。
他们带了三十六门炮和两组火箭炮。
因为连日下雨,道路泥泞,远征军走得拖拖踏踏,八月二十日他们从北边再度攻击大沽口炮台。
清国人并非懦弱,第三次大沽口之战仍然激烈,联军炮兵以阿姆斯特朗炮,八英寸迫击炮,二十磅榴弹炮,法国十二英寸膛线炮猛轰之下,清国人竭力抵抗,开炮还击,双方枪弹如注,打得炮火连天,让脚下土地有如地震般颤抖。
联军攻击要塞城墙时,城墙上的火绳枪,抬炮弹,如同瀑布般飞泻而来,另外还有长矛,箭,臭弹,石灰蓝等等——
联军士兵一度被打得伤痕累累。
他们的应对就是用阿姆斯特朗炮疯狂轰击。
清军使用的是铜制中国大炮,口径比联军的炮大,然而火力远远不足。力战半日渐渐不支。
联军进入炮台后,发现被狂轰滥炸之后,炮台内一切惨不忍睹,据说有一千名守军集体阵亡,“脑浆与鲜血处处,腥臭难挡”。
此时,一些“骁勇的清国士兵虽然受伤倒下,但仍然抬枪向联军射击。”
联军死亡100名,清军阵亡1800以上。
到了傍晚,大沽口五座炮台都被联军拿下。
洋人花了十天,依仗武器之利,拿下了白河口要塞。报了去年的一箭之仇。
没有悬念的战斗结束了。
额尔金勋爵归来了。
他带着随员再次沿曲折而水浅的白河上到天津,这次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他扬帆而来,凯歌轻进,不想打仗,意欲谈判。
被修理到这个地步,清国人可以乖乖的交涉了吧。
额尔金身带着和平的希望,和一位随员而来。
这位随员很年轻,精力充沛,斗志昂扬,他是联军首席谈判员,巴夏礼(hentryparkes)。
二、“你班中国人,就会讲大话”
洋人一班人等,额尔金、巴夏礼随行一千名士兵来到离北京三十公里,离通州约十公里的一个叫五里处的地方。
清国也派出了全权大臣,怡亲王载垣和穆荫,其中载垣是咸丰的堂弟。
他们奉皇命前来和这班洋人周旋。
洋人们今非昔比,为首的巴夏礼今年三十二岁,不算太老,不过他在1842年,以十四岁少年之姿,就参与了《南京条约》的缔约。
1843年8月,他通过了英国领事馆在香港举办的中文水平测验,成了英国人中的稀缺华语人才。
1844年6月,他被任命为厦门的翻译。
1846年8月,被派往上海担任翻译。
从1851年至1856年,他主要辗转于广州、福建、上海,在和清国各种谈判中贡献力量。
1856年代理广州领事,弄出了“亚罗号事件”(英国人说中国水师曾扯下船上英国旗,从而引发广州之战)。
1858年,六不总督叶名琛给咸丰皇帝上书恨恨地咒骂:“天生巴夏礼,所以祸粤也,不去巴夷, 粤难未已”。
叶总督甚至还张榜悬赏:“生擒巴夏礼者,(赏)数万,杀毙者,数万”。
可惜巴夏礼没有被抓着,广州已经沦陷,叶名琛自己被洋人抓上船做了“海上苏武”。
他在联军进犯京津过程中充当英方翻译和谈判代表的,在清朝官员面前表现出来的傲慢无理,较之此前在天津谈判中的李泰国(英国人,中国通,因为性格暴躁在天津对清廷大员大发雷霆,肆意威胁而被视为“难以驾驭的骄悍外夷”)又有过之而无不及。其言辞狂悖、咄咄逼人,令与之谈判的桂良等人心里多怀有怨恨 ,甚至认定其乃“主事之人”。
综上所述,巴夏礼前半生都在跟中国人签不平等条约,因此他在中国饱享声誉,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这次会谈,他热情地向两位大人提出六条和平建议,七项友谊主张:
一、清朝确认中英《天津条约》有效性;
二、清朝割让广东新安县(今香港界限街以南)的九龙半岛给英国;
三、清朝增开天津为商埠;
四、增加中英《天津条约》的赔款至800万两;
五、允许西方传教士到中国租买土地及兴建教堂;
六、容许外国商人招聘汉人出洋工作,充当廉价劳工(苦力);
六条约款无非通商,传教,赔钱,割地,清国代表开始表示没所谓。
突然,巴夏礼扔出第七条要求,即各国公使要率团入北京,并向大皇帝陛下面呈国书。
此言一开,局面简直要异常热络的崩了。
载垣等认为“此事关系国体,万难允许。”
何况9月12日的预先会晤中并无此说法,且先前英俄两国也未开此先例。为何突然多次一条,非要见皇帝不可?
巴夏礼说:“……很不好意思,我还是觉得....”
你们中国人说话不算数。
——开始你们不肯谈(叶名琛),只好打到你们坐下谈(南京条约,中美望厦条约)。
后来又发现谈完了又各种问题,比如大臣隐瞒条款内容,捏造内容,皇帝不明所以,不肯给条约盖戳等等(《广州条约》奕山,《穿鼻草案》琦善,《天津条约》桂良为典型)。
即使皇帝盖了戳,也有可能是废纸一张。(咸丰皇帝在白河之战后把天津条约尽数撕毁。)——
总之打过来你们才肯就坐下谈,谈完了又翻脸不算!
是否在中国只有皇帝一人说话能算——
所以我们要和皇帝面谈!
清国人视巴夏礼为强盗。
巴夏礼视清国人为无赖。
王爷和尚书大人何其难堪。
天朝是中央集权的国家,一切威权操于上。
皇帝次次要跟洋人躲猫猫,奴才们除了陪跑之外,还敢干嘛?
其实大皇帝有意玩赖,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而已!
一八四零年后,大清国的身体已经进入了近现代,可其中枢大脑(皇帝)还停留在中世纪不肯起床,如此行动失措,反应失灵,做为手足的奴才们夹在身体和头脑之间,唯垂死挣扎而已,岂有他力?
皇命在身,王爷和尚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谈。
谈到洋人们觐见皇帝的礼仪问题时,谈判终于彻底卡壳忽悠不转了。
载垣和穆荫坚持要巴夏礼行跪拜之礼,不磕头也行,至少得跪一下,巴夏礼文绉绉扔回一句话:
我非中国臣,安得跪?
王爷和尚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他们陷入了最难以沟通和解释的环节。
这也是天朝与外夷交道中一直无法突破的障碍。
如果中国是一个国家,巴夏礼自然“非中国臣”。国家毕竟是有边际的,可是中国不仅是一个国家,中国蕴含的意义是“天下”。
中国人认为世界即是“天下”。而天下是没有边际。
“天下”观的中国不仅是个有实际国土的国家,还有了无边界的文明的概念。
这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了。
三、天下型的国家——中央之天朝
“天下观”在天朝是一个内涵十分丰富的概念,可以说它是天朝人哲学观、地理观、文化观和政治观混搭,古往今来,人们对“天下”的认识也是多样性与变幻性的结合。历史文献中随处可见的“天下”一词,通常是“国家”的代名词。
从这个角度而言,天朝使用频率较高的“天下国家”或“天下型国家”,则更多地呈现出“天下”对“国家”的全部表达。
这样的“天下国家”理念包含了三个基本理论层次:首先是“大一统论”,即把理想中的国家设计成一个“大一统”模式,天下统一于一个国家,一个君王;其次是“畿服论”,即依据“服”——想象中的血缘亲疏关系来确定国家内部政治秩序与地理空间分配,形成以王畿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同心圆状政治秩序与地理分布格局。
畿服结构图
第三是“夷夏论”,这是在“畿服论”基础上发展、延伸出来的关于处理国家与民族关系的理论,其核心内容是华夏居中,夷狄居表,共同组成多民族统一国家。这三个理论层次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中国古代国家观的基本内容。
“夷夏论”的核心内容是华夏居中,夷狄居表,共同组成多民族统一国家。这三个理论层次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中国古代国家观的基本内容。
中国夷夏论的结构图
从秦汉至清朝,天下的概念和中国概念紧密捆绑,在中国人的认知中,泽被四海,德沐六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有限国土,和无边际的教化宗主一表两体,二者合一才是中国的全部内容。
因此,拥有天下的中国才是中国,拥有天下的帝王才是天子。
洋人本来就是九服之外的蛮夷,是比藩服更低一等级的外民,他们和天下型的中央帝国之间交流,根本不在一个维度,这之间的复杂关系表述出来大约要写一本书,如何能在谈判桌上和这些伙红毛鬼说得清?
不仅如此,王爷和尚书突然想到:
如果允许这样异端的外夷进入天下的中心——北京,可能引来可怕的连锁反应。
可能是礼乐分崩,四夷瓦解的开始。
这是“亡天下”之大变局。
此时的中国人还没有准备好成为正常的一个民族,中国还没准备好成为一个正常的国家。
于是谈不下去了。
于是发生大家喜闻乐见,耳熟能详的情节,巴夏礼嘲笑:原来就在杠大话(说大话),你班宗国银,成日系度杠大话(你们中国人就成天就会讲大话)。
僧格林沁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大闹会场:
“你们都退下,我要跟巴夏礼先生较量较量!如果你赢了,躺着见皇帝也随你,如果你输了,你别巴夏礼!我扒了你的皮!”
于是二人身着蒙古搭琏,在会场中央表演摔跤,僧王几个大背跨,把巴夏礼扔进了水塘。
以上都是李翰祥大导演在1983年《火烧圆明园》中的演绎,就细节来说,巴夏礼在香港学的中文,他会用粤语骂人完全合理。
僧王是蒙古人,他和巴夏礼玩摔跤,巴夏礼当然远非敌手。
这两点属实,其他方面就不必计较了。
大家开心就行。
四、圆明园之前的事
僧格林沁地位显赫,爵位尊贵,英雄了得,脾气火爆,不过他毕竟还是天子之臣,未奉诏命岂敢胡来?
事实上通州会谈在九月十四号结束。经过八小时的会谈,载垣和穆荫答应了巴夏礼的所有条件。
万恶的巴夏礼十分高兴,他返回额尔金驻扎处呈报谈判成功之事。
然后他才回到通州与清国代表继续敲定细节,安排额尔金前来事宜。
这时咸丰下密旨给僧格林沁,旨意中称:
巴夏礼、威妥玛等系(该夷)谋主,闻明常亦暗随在内,即著将各该夷及随从等,羁留在通,毋令折回,以杜奸计,他日战后议抚,再行放还。若不能羁禁巴夏礼等,令其全数回河西务,亦无不可,断不准去留任意,有碍战局。
天子又耍无赖了。
九月十八日,僧王迅速行动,先拿下巴夏礼为人质,陪他来通州的二十五名洋人,包括一位执行科学任务的法国学者罗亨利,《泰晤士报》的记者鲍尔比,三名英国军官,十九名锡克骑兵也一起被锁拿。
可怜的巴夏礼和罗亨利被带上脚镣手铐,关进刑部大牢。
(巴夏礼和罗亨利惨遭连串毒打,不过还是给了一定的待遇。其他人受到严刑拷打和羞辱——不给食物和水,手腕被绳子束紧,导致双手发黑肿胀。九月十九号扣押的二十六人,有十五人死于短短关押期间。一名法国人,四名英国人,十名锡克人。)
(他们的尸体受到严重损毁,填上生石灰,因而遗体送回联军处时只能靠身上的衣物辨识身份。)
(泰晤士报大记者鲍尔比死了,死于手腕上长出的蛆,他的尸体被绑在一根横梁上,丢到墙外喂猪和狗。)
九月十八日下午五点,额尔金勋爵在营地得知僧格林沁的部队刚占据五里处,前方已经传来枪声,额尔金才知道巴夏礼被扣留。
额尔金派人回天津调兵力来援,又立即准备以现有的兵力进向通州。
这支兵力不大的联军一路往前打,所战皆捷,最后在九月二十一日于通州外正面碰上了僧格林沁的主力。
双方一言不发。
直到阿姆斯特朗炮开火。
此时离火烧圆明园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
欢迎关注文史宴
专业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专业
熟悉历史陌生化,陌生历史普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