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生活对如意来说好像充满了一杯苦酒。
男人生病后,如意带着两个黄九儿,就像在油锅里烤一样!耕田耙,她不能造牲口。肩上扛着手推车,她有一点力气。
她忍不住想再走户人家,只要能把孩子拉巴大。可是,庄户人的日子,这家又比那家好多少呢?如意决定铤而走险。在村子南面十多里外,是庙山。山上住着一伙土匪,山下有土匪的粮仓。传说粮仓里囤着百八十石粮食,高粱席圈圈着,垛得接住了房梁,只有一个老兵把守。
老兵的右眼是假眼珠子,半张脸像遭遇过塌方深深地凹陷着,面相凶神恶煞,四十来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他的枪法不错,用幸存的左眼瞄准,射击,居然一打一个准,枪法少有的好。所以他看守粮仓,没有谁敢轻易去偷去抢。
夜色深了,如意借着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大着胆子往粮仓摸索,怀里像揣了十五只兔子,浑身不停地冒虚汗。
粮仓是一户普通的农家院落,三间茅草房。旧主人被土匪赶跑了,房子也被霸占了去。如意想打退堂鼓,孩子的哭声突然响起。她仄着耳朵细听,哭声又消失了。她知道是耳朵听油了,但孩子的哭声鼓励了她的冒险行动──不然,她和孩子们怎么活呢?然而,到达粮仓后她失望极了:粮仓的门竟然被生冷的大铜锁锁得严严实实的。她根本无法下手。挨着粮仓库山墙的,是一个低矮的草棚。没有门,一条草苫子,歪歪斜斜地挂着,里面透出有气无力的烛光。如意闻到了从里面飘出的麦麸和谷糠混合的气息。她使劲咽了咽唾沫。孩子的哭声再次响起。那哭声令她不再犹豫,掀起草苫闯了进去。
草棚无人,老兵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夜晚,如意勇敢地从草棚里搜出了半袋谷糠和麸子。当她背着布袋溜走的时候,听见斜前方咔嚓响了一声,她坚信那是老兵抚弄枪支的声响。她的身子僵了僵,仿佛看到了老兵那遭遇塌方的半张脸,那只假眼珠子,但背后的声音消失了,四周重新寂静一片。
第二天早起,一袋黄澄澄的谷子忽然自动跑到了如意家门口。她想起了老兵,那假眼珠子和仿佛遭遇塌方的脸突然变得亲近起来。
靠着那袋谷子,如意和孩子们度过了难挨的饥荒。为了表示对老兵的感激,也是怜恤,她挑了几件自家男人的衣服悄悄放在了粮仓。这时,神仙似乎开眼怜悯到了她的难处:一些野兔、山鸡会赤条条地躺在她家门前,劈柴会自动堆在她家门口,田里的活计有时在梦里就干完了。她相信帮助她的是人,不是神。她悄悄地留意过,是老兵干的。
夏天过去,秋意袭上来,天渐渐凉了。一天傍晚,老兵来了。他在看如意,那只假眼珠子却不能成全他的意思,似乎瞄着另外的地方。老兵结结巴巴地说,如意姑娘,那件月白色后面有荷花的旗袍……能穿一次给我看看吗?
如意一下子愣住了。她是村子里惟一穿过旗袍的女人。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是塔绸面料,后身绣着一茎荷花,很写意。风轻轻一吹,人就摇曳生姿了。那是在上海时死鬼男人送给她的20岁生日礼物,特意找了手艺精湛的江苏师傅定做。男人会画画,她擅长刺绣。她央着男人在旗袍的后身画了一茎荷花,她用淡青和水粉的丝线绣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旗袍上身时,把死鬼男人的眼珠子都看直了。旗袍的丝丝经纬密织着她和死鬼男人多少缠绵和浓情密意啊!她坚决拒绝了老兵的请求。日子落满尘埃,爱她的那个人变成了地里的一抔泥土,空气里的空气,她怎么可能有心在另外的人面前穿戴曾经的容光呢?
如意心里藏着一个疑问:那件旗袍从她回村以后就没有再穿过,老兵怎么会知道她有呢?她向老兵追问,老兵支吾了一阵子,始终没说囫囵,木讷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远去的背影写满了孤单和苍凉。
第二天中午,村里突然传出一个消息:老兵被土匪枪毙了!理由是老兵偷仓库里的粮食。“唉!粮囤塌下一个大大的窟窿哩!”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有人睁大一双眼睛,一边说一边两手比划了个无限扩展的圆。接着,又有托底的人说起老兵的残疾。那人说,老兵以前也在上海当兵,和他一个连部。有一回过马路,为了看一个穿荷花旗袍女人,居然被车子撞倒了。那人哂笑道:“没出息,是吧?瞎掉了一只眼睛,毁了半张脸,被开销回了老家。人家姑娘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哩!”
如意犹如当头吃了一棒,那场车祸她似乎看到过。一连几天的夜里,如意睡不安稳了,总是梦见自己穿上了那件月色旗袍。
村东的乱坟岗不久多出了一座新坟。人们都说,那是老兵的坟。坟是谁修的?没有人说得清楚。
当地人去世后,“五七”是个祭奠的大日子。
老兵的“五七”到了,如意带着孩子们来到坟前。她看到,坟前落满了飘零的烟。她寻思着,似有所悟,仅是给她的一袋粮食,怎么可能让那个粮食囤塌个坑呢?
如意领着孩子们在坟前跪下,叩头,烧了一把黄纸,一沓纸洋,连那件绣荷旗袍也一并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