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妈妈说:
还记得去年我推荐的《秋园》吗?这本书的作者杨本芬是一位无名的80多岁老奶奶。
看这本书时,我数度哽咽,每次都得停下来消化一会儿才能继续看下去。这本书写得很好,书背后的故事更是让人动容。看完这本书,我就决定,一定要把作者的故事分享给你们。
为了写好这个故事,我们的团队特地去了南昌采访,和 80 岁的奶奶面对面,聊聊一个女人是如何在繁琐的家务和育儿压力中,慢慢重建自我的。
相信这个故事,会给所有妈妈带来力量。
60 岁那年,为家庭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杨本芬开始在厨房写作。
厨房只有 4 平米,灶上小火炖着肉。在抽油烟机轰鸣声里,她坐在一个小矮凳上,就着一张四方高凳争分夺秒地写。
写上一会儿,她就要停下来,有时候是肉熟了,有时候是把稿纸哭湿了。
那时,她刚做外婆,在二女儿章红家帮忙照看外孙女,写作是在做饭、打扫、哄孩子的缝隙里完成的。
写完,出于好奇,她称了称所有手稿的重量,足足 8 斤。
20 年后,杨本芬的文字才被编辑发掘,出版了第一本书《秋园》。
《秋园》一经出版,便横扫了那一年几乎所有的畅销书单,豆瓣评分 8.9,还入围了第一届 PAGEONE 文学奖,罕见地得到了专业人士和普通读者两方的认可。
此时,杨本芬已经 80 岁了。
在《秋园》的封面上,“杨本芬著”四个字小小的——没有妻子、母亲、奶奶、外婆这些前缀,只是杨本芬。
01
写作,本来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
那年,89 岁的母亲梁秋芳——也就是书中的秋园——去世。杨本芬被巨大的悲伤击中,她意识到:如果没人写下母亲的经历,那么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
想到母亲操劳悲苦的一生就这么归于寂静,她就忍不住难过。
一天,在女儿的书架上,她翻开作家野夫写的《江上的母亲》。这是一篇纪念亡故母亲的散文,写得催人泪下。野夫说,他花了 10 年平复伤痛,才敢提笔写母亲的旧事。
这触动了杨本芬,她已经 60 岁了,还有多少个 10 年可以等待呢?
她说,再不做我怕来不及了。
写作就这样开始了。
故事从民国洛阳城里,一个叫秋园的少女开始,横跨大半个世纪的中国。
秋园就是杨本芬的母亲,一个经历过战乱、饥荒,熬过丧子丧夫之痛,在动荡年月里拼尽全力保护孩子的普通女性。
除了二女儿章红,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作。甚至,她也不认为自己在写作,只是有些话涌在心口,不说出来,就只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写作是为了抚平那些无解的伤痛。
几个月后,杨本芬写完了 11 万字的《秋园》手稿——当时还叫《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个真实的故事》手稿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写作似乎是她从未发掘的本能,只要她提起笔,句子就源源不断地流出,像是“抢着要被诉说出来”。
她做过家庭主妇、切过草药、当过农民,一生和文学本没有任何交集。可是,尝试过写作,她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天命。
此后的 20 年里,她就这么不求回报地写着,在厨房,在孙女卧室的床头柜上——没错,照顾孩子和家庭,才是她的主要生活。
开始写作后的 20 年里,她带大了三个孙辈,后来又要照顾生病的丈夫。
家庭第一,这是世俗观念为女性指定的价值排序。
杨本芬,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排序里。
02
幼年丧父,作为长女,杨本芬不到 10 岁,就开始料理家务、照顾弟妹。
成年后,为了读书,她扒火车去城里,好不容易被学校接收,最终又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迫离开。
那个年代,女人很难找到工作,嫁人吃饭成了唯一的选择。
20 岁,经人介绍,她和做医生的丈夫结婚。
婚后,是永不停歇的锅碗瓢盆交响曲,还有生育。
丈夫是个很传统的男人,勤恳工作养家,但严肃刻板,不会关心人。
在他的眼里,洗衣、做饭、打扫、带孩子是妻子的天职。
有一件事杨本芬念叨了一辈子。
乡下洗澡都用木盆,洗完要把水抬出去倒掉。那年,杨本芬怀孕,肚子太大,给老大洗完澡,一个人搬不动澡盆,就央丈夫帮忙。在丈夫的观念里,家务是女人的事,男人干有失身份,哪怕妻子正怀着孕,
他没有帮忙,还说“我不能把你惯坏了”。
没办法,杨本芬只能用水瓢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出去。
这样的冷漠,是她婚姻的底色。
在签售的杨本芬
年轻时,她也吵过闹过,可丈夫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从未给过她一丝回应。
更让她困惑的是,丈夫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爸爸。他疼爱孩子,从不打骂,不管男女,都尽力供他们读书,为了让孩子的前程,自己吃再多的苦也愿意。
她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和她共度一生的人,他是个好父亲,但没有能力做个好丈夫。
年轻时,他们拍过一张照片。
杨本芬穿着灰色的褂子,仰着下巴,在金色的阳光下大笑,整个身体微微地侧过去,依靠在丈夫身上。旁边穿深蓝中山装的丈夫,站得笔挺,并没有靠向她。
这近乎他们一生的写照。
03
婚姻是灰暗的,但孩子无比美好。
杨本芬是人群中少见的爱的导体,站在她身边,就能感受到爱的感染力。
丈夫是个绝缘体,无力接收她的爱,但孩子可以。
在二女儿看来,她对孩子简直有点儿“溺爱”。
三个儿女,她一手带大,为了孩子们好好读书,她几乎不让孩子帮忙做家务。
那时,大家都没钱,日子过得很惨淡,可她依然尽最大的努力,给孩子们体面的生活。
有了孩子后,她经常去跟人学时兴的针法,用旧毛线,给孩子们织款式新颖的开衫、套头衫,尽量让孩子穿得干净可体。
二女儿一直记得一件小事。小时候,邻居的孩子有泡泡糖吃,她羡慕得不行。小女孩懂事,知道家里没钱,没跟妈妈要。可是,过了不久,妈妈就托人从上海带了一盒泡泡糖给她。
杨本芬和二女儿章红
阅读是贫乏的生活里,另外一件美好的事。
那个年代,书很少。可是,只要她听说谁家多了本小说,就一定会辗转托人去借。
她记性很好,尤其爱看小说,看完一本就要跟人绘声绘色地讲。
那时,没有电视机,夜里下工,她家里常常坐满了来听故事的小年轻。
能找到的书不多,她的口味也不挑,什么《无头骑士》啦,《一双绣花鞋》啦,《烈火青春》啦……也有《牛虻》这样的严肃小说。
有时候,工作太忙,借来的书来不及看完,她就连夜整本地抄下来。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就这样看完不少经典名著。
直到现在,她还保留着不少当年的摘抄本子,大小厚薄各异,字迹却是统一的工整娟秀。
因为时间久远,有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也模糊了。
本子上,起初只有她一个人的笔记,后面慢慢有了孙子或孙女稚嫩的涂鸦。
她就是以这种方式,慢慢和写作靠近的。
当她开始写作,过去抄写的手感、阅读时培养的语感,全部都跑出来帮她。
自从开始写,她从来没有灵感枯竭过,只要拿起笔,句子就像小溪一样不停地流淌出来。
这不是什么神奇的天赋,是多年阅读滋养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04
知道杨本芬在写作时,丈夫的第一反应是不满。
这种不满毫无来由,她依然是称职的,煮饭、做家务、带孙子都没耽误。
或许,让他不满的是,她不满足于只做家庭主妇了。
以前,她总围着他转。现在,她也围着他转,但不止围着他一个人转了。
以前,他是一家之主,可如今在媒体的采访文章里,他只是“章医生”,是杨本芬生活里的一角。
可,这并不是一个女性到了晚年终于摆脱家庭束缚的甜美故事。
80 岁了,杨本芬要面对的是另一种束缚。
章医生渐入高龄,生活变得不能自理,大多数时候,他沉默地躺在半仰的椅子上。
子女请来了保姆,可章医生已经习惯了她“细致到毛孔”的照顾。
除了做饭,丈夫生活依然多是她在打理。
杨本芬和丈夫章医生
年轻时,她期待用这种体贴换来丈夫的体贴,没有办到。
如今,60 年过去了,照顾和被照顾付出成了彼此的习惯。
不过,年纪大了以后,也多少拥有了更多自由。子女请来了保姆,她不用困在家务的琐碎里,用来写作的时间更多了。
最近一次搬家,作家终于有了一间小小的书房。
这是个一角朝南的房间,角落里有一个小飘窗,天晴的日子,阳光斜斜地照亮半个房间。空闲时,她会伏在飘窗上写作。飘窗下的抽屉里,她的手稿整齐地放在暗处。
除了厨房,她又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地。
如果有媒体来家里拜访,她就请他们来这里。
《秋园》出版后,重印了 9 次,卖出7万多本,成了 2020 年出版界的意外惊喜。
随后,第二本书《浮木》出版,写故乡旧事,也写照顾孙辈的趣事。
今年 3 月,她的第三本书《我本芬芳》也出版了。
不过,让杨本芬开心的不是销量,而是因为她的书,来见她的年轻人。
衰老,让她的世界越来越小。
以前,她会带着家里养的小狗在小区散步,站在太阳下跟人聊聊天。
一次失败的手术后,她的腿病加重,房子没有电梯,她被困在了房间里。
去年,编辑来家里,她还能送到楼下的桂花树下,现在客人再来,她只能送到门口,然后连连道歉。
还好有写作,让晚年的生活,不至于彻底封闭。
就像杨本芬女儿所说的:“外婆、妈妈这些被放逐到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随时会被揉碎。然而,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柔韧,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毁掉。”
只要还在写下去,客厅和楼梯就困不住她。
(妈妈故事均由年糕妈妈团队采访撰写,是由当事人口述的真实故事,获当事人许可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