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9岁,小学5年级。
那一年我第一次去香港。
我读的小学和鲭鱼在哪个学校涌动,和“姐妹学校”有着相似的联系。
因此,我早在半年前就被选为学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将在10月的某一日跟着交流团去香港探访交流。我很期待。
父母忙着帮我办通行签注,记得那时我好像不需要港澳通行证这种东西,但是需要各种担保,总之提交了一堆资料。所有人都在期待那一日来临,10月的某一日,香港。
而我在10月前的那个月,和班主任英文老师爆发了一场矛盾。
其实在四年级,大家刚刚开始学英文的时候,她很喜欢我,让我担任英文课代表,负责收功课、带领朗读等工作。我觉得很荣幸,因为她在我们一群小学生眼中,打扮很美艳,画着黑黑的眼线,红红的嘴唇,全身散发着成年女人的香味,随时在那两片红唇中吐露出圆滑的英文。
我们很崇拜她,她成了新的女神。她在课堂上经常随意发脾气,狠狠地辱骂功课退步的学生,即使如此,我还是崇拜她,因为她每天都换一条连身裙。她究竟有多少条连身裙啊,我们数了又数,还是数不清。
那时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校长经常来课室后方坐着旁听她的英文课。我们因此格外认真,尤其是我,每次回答问题都第一个举手。她总在校长在场时不停叫我回答问题,因为她知道,我一定能回答正确。
而当校长不在的时候,她便不叫我,她会叫班上那几个“差生”,如果他们答不出,就得站着直到下课。
那时英文教育受到很大重视,每到家长会,她的出现总会引起所有家长特别留意。她站在讲台上,有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昂扬,她先把每一个她眼中的“好学生”点名一次,再将每一个她眼中的“坏学生”点名一次,被点到名的家长,都会羞愧地低下头来。
我一直在“好学生”名单里。
直到那次。
那次我考试失手了。因为考前那段时间,我沉迷看武侠小说,温书时忍不住把整本《天龙八部》追完了。于是我只考了85分,一个平平的分数。
派发成绩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从脸部每一条眼线、唇膏的踪迹里都写满了明显至极的失望、惊讶、错愕,仿佛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而偏偏就在第二日,我把做完的功课遗忘在家里。那日早晨我收齐了所有同学的功课放在她的桌面,我因为考试成绩的缘故,羞愧得不敢抬头看她。“收齐了?”她看也不看我,“收齐了……”因为害怕承认错误,我撒了谎。
“那你走吧。”她还是没看我。
那日我隐隐有不祥预感,而就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她走到课室门口,“吴沚默你给我出来。”她说。
我在众目睽睽下低着头走出课室,果然,在她红唇之间,吐出我最害怕的问题:“你的功课呢?”
“我忘记……忘记带了……”
“是忘记带了还是忘记写了?”
“忘记带了……”我小声说。
她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以为她会原谅我的时候,她说:“我要找你妈妈谈谈。”
“不要!”我哀求,因为我还没敢把上次考试成绩告诉我妈妈。
“那我怎么相信你是忘记带了还是忘记做了?还是故意没做?偷懒?”她冷冷说。我至今记得她的语气,那种冷淡,不像是和一个小孩说话,而像在和成人谈判。
“我真的忘记带了……”我只能不停重复这句话。
“你回去吧。”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这样说。我顿时如释重负,太好了,太感谢了,她相信我了!
可就在我回头准备回课室时,她在我身后以不容反抗的语气说:“把昨天功课抄五次,抄不完不许回家。”
我打了一个寒颤。
那日我天黑才回到家,母亲问我为什么那么晚,我骗她说我参加了学校的舞蹈排练。
那次之后,我上英文课时更加积极举手,可她根本不点我回答问题,即使校长在旁听。她的目光好像刻意从我高举的手边滑过,无声无息,像风一样,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有一次,她问了个对于小学生来说颇难的问题,没有人举手,我想也没想就把手举了起来,见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她只好点我起身。
我努力地回答着。
“错!”她打断我,大声说。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正当我想迅速坐下时,她突然对我说:“站着。”
我如同被凉水从头浇到脚。“站着。”就像那些“差生”一样,站着。
所有同学都在看着我,我看到我的朋友们眼中尽是不解的目光。我低下头,低得很低很低,从来没有这么低,就连为革命烈士默哀的校会上,我的头也不曾那么低。
“对了,吴沚默这个课代表,我撤了,不要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空气里所有气氛都不同了,凝固了,僵硬了,那些同学们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听到了那一刻所有人的心跳。
唯独我的心跳,我听不见。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低了,我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不做功课、撒谎、成绩退步,我没有这样的课代表。”她在转身写黑板时,又淡淡地加了一句。
我的头,直到下课都无法抬起来。
她的连衣裙摇曳着,她还是美丽的,只是,我开始看不懂她。
其实从一开始,我宁愿她骂我、怪我、惩罚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我以为可以弥补之时,轻描淡写地把我踢开。
真正让我讨厌她的原因,是在我知道了母亲为我做的事以后。原来,母亲为了讨好这位英文老师,在每次家长会后都会主动地送给她一些小礼物,其中包括爸爸去省城开会买回来价值不菲的进口眼线笔、唇膏,那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妈妈自己舍不得用,但全部送给了她。
她照单全收。那些装点她容颜的华彩,本该在我妈妈脸上。
我当着母亲的面哭了,母亲却不知道我在哭什么。
从此以后的那个月,我再也不举手回答问题了,我乐得不用帮她收功课、领读,她也完全把我当成透明,即使不得不叫我的名字,那种冷漠也是直接而毫不掩饰的。
直到“10月的某一日”前一个礼拜,她下课叫住我,告诉我,经过学校研究,觉得我不适合参与这次交流活动,所以我不用去香港了,稍后会把资料退给我。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拿粉笔擦丢向她的脸,她那涂满了来自我母亲馈赠的化妆品的脸。但我当然没有这么做,我觉得9岁的我一夜长大了,我把她当成了敌人,所以我不会显露出我的愤怒。
我只是不想让母亲失望。
10月的某一天终于到了,我背着母亲给我准备的塞满了零食和小礼物的背囊,笑着和母亲告别。“玩得开心啊!要听老师的话”母亲在家门口对我说,我走了几步,回头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我搭了公车去到海边,坐在海堤上慢慢吃着背囊里的食物,慢慢看着海,想象香港是什么样子。
“鲗鱼涌”,怎么读啊?我仔细回忆着。那里的学生大概没有那么多功课吧,他们的书包里,是不是都装着水果、便当?
海风轻轻地吹着,10月的风透着丝丝凉意,我在海堤上睡着了,
直到天色渐暗,我惊醒过来,马上搭了最后一班公车回家。
“回来了?”母亲给我开了门。
“回来了!香港好好玩!”我一脸开心。
“有多好玩?”
“好大,楼好高,都没有阳台,学校里的学生每天做游戏,不用上课。”我兴高采烈地说。
“不用上课?”
“对啊,都在做游戏!我还跟他们一起玩呢!”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一切画面好像早就在我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我在那个幻想出来的五彩斑斓的校园里游荡着,每一处都仿佛身临其境,每一声欢笑都真实得像在耳边回响,我多么自由,多么快乐。
母亲最后笑了,“真棒,我的女儿比我还早去了香港呢!”
我也笑了。
17岁那年,我再次来到香港,那天的风,和那日在海堤一模一样。
虽然我从未来过,但我知道,这里我已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