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是温柔的亲密和最尖锐的疑问。
为了母亲,用坚强、简单、简单的四个字来说明中国人长久以来的信仰,但那真的只是力量的源泉吗?还是让“女人失去自己”的太阳不陷入诅咒?
我认为这是所有母亲经历的挣扎和迷惘。
不断在孩子、丈夫、家庭与工作之间徘徊,有时收拾残局,有时则得预知危机,避免事情走向死局。原来,要让人获得超能力,根本不用基因突变、科学药剂,或是雄厚财力,只需要生一个孩子,女人就能学会十八般武艺。承前所述,身为人母的风霜、辛苦、委屈、倔犟与创伤,时时因为高标准的期待,通通都被埋葬。时间一久,不只整个社会忽略皱纹之下的疮疤与疲倦,就连母亲本人,都将私我的欲望、野心与向往,尽数打入冷宫,几乎可以说,为了他人,她们雪藏了一辈子的自己。
对回《瀑布》中品文的梦景,正如其所暗喻:母亲为了孩子,卯足全力在冲刺,就算粉身碎骨,要杀死自己,也都在所不惜,也都不能有半点迟疑、胆怯。
毕竟,后头还有一只凶猛的巨兽在追她,一种名为母职的光环与焦虑,日日夜夜,就像抱着一颗炸弹在生活,时时刻刻都在竖起神经戒备。若是忘了踩刹车,过份紧张,高涨成过度控制,所谓关心,则扭曲成一种吞噬。好比心理学者荣格强调的,母亲这一个角色原型,在阴阳的光谱上,包含了抚慰与吞噬,也因而蕴藏了滋养与毁灭──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于是,亲子关系,往往变成一种相爱相杀,无力的是,不论是孩子的叛逆,或是母亲的控制,也不过都是,因应畸形体制而来的生存反应。谁叫遵循华人传统的男人,总拍拍屁股走人。
尔后,缺了这关键的一角,要怎么叫女人活得不跌宕、仿徨?
往外,唤不回帮助,就只好往内,掏空自己来献祭。甚者,自己没有东西可以挖了,就将触角伸进孩子的内心,进而开启下一个恶性循环,确保孩子的品行、成绩,都能高分通过丈夫、亲戚,或是街坊邻居的拷问。
也因此,当有一个母亲,变得不这么母亲,身心所要承担的压力,会有多大,旁人无法想像,无论是心底的委屈、无助或羞耻,都在轮番挞伐。此时此刻,就算不是沈重的为母则强,出于关心的还好吗?其份量,都不仅是担心而已,更也像一种质疑,甚至让人联想到,对于母职的怀疑。而这正好是品文,如前所述,身为母亲,一辈子都在逃离的恶梦与恐惧。
所以,因应失能而来的好意,或说嘘寒问暖,听在耳里,都包裹着隐微的压力,好像身为母亲,就不能也不该,有任何的闪失、过错,或是脆弱,就好像母亲等于某一种令人安心的永恒。就此,品文孱弱、卑微的一句「不要再问我还好吗?」,恰巧像是她给自己最用力的拥抱,而这份拥抱,早在患病之前,就欠了,或说忍了好久好久。
自此,从“还好吗"慢慢开始过渡到“有什么事情要打给我”,女儿小静逐渐学会如何跟陌生的母亲相处,不但给出时间,也给出空间,可又保持着连接,无论好事坏事,苦或甜,只要品文愿意讲,小静就愿意听、好奇与分担;明明仅有十八岁,收起爱玩的心与叛逆,小静一夕之间选择长大。
只因为除了她,没有谁可以担起这份责任,或说承受这份不容易。当然,反过来说,家庭的破碎,也让小静只剩母亲。
片尾的泄洪意外,则同小静这段时间的缩影,母亲的发病与苦痛,如洪水一般,来得又急又快,冲垮了一切,让人安定的熟悉,几乎不见踪影。措手不及之外,更让小静飘荡、迷失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站稳脚跟,缓缓爬出低谷,拥抱新生。
至此,人生无常,也或许,终有救赎,这就是钟孟宏导演,聚焦于品文与小静,透过故事给出的,内敛且真挚的光影共舞。以此来讲,《瀑布》接棒《阳光普照》的价值精神,就算视角从父子挪位成母女关系,生命的一体两面,仍然是转动故事的轴心,抑或是说,定锚整部电影的重心。
为此,即使剧情不断推展,开枝散叶之后的细节,都不会脱轨,就像地球总是环绕着太阳在运行,《瀑布》也是。另外,反复的例证,还能持续淬炼、凝结,既有灿阳,亦有昏郁的生命哲学──尽管日子再波澜,都有雨后天晴,但走着走着,忽有一天,又会走入雨季的时节,如此往往返返,是绕圈,也是在提炼,有关存在的信仰。
换言之,不管是帆布、口罩、蛇、瀑布或蓝色,一个个象征,都蕴含了丰沛的容貌,装载着生命的皱折,因着时光的推移而摇曳、晃动或闪烁。当中,又以蓝色帆布最让人印象深刻。其前后变化,概括了母女两人走过的曲折,所有的心路历程,从一开始的闷苦、窒息,到中段的忧郁与绝望,再到尾段的包容、接纳与自由,都是绝妙生动的蒙太奇列车。
或许,生命走久了,就跟老旧公寓一样,需要拉皮,崩解一些过于守旧、腐坏的有毒秩序,才有办法破壳出,使人活得舒适的崭新面容与姿态。
既此,回到细节,蓝色这个电影基调,就不单只是特定意涵的隐喻,其试图召唤的不只意象,还有整个世界,特别蓝色又是人们理解宇宙的基础。物理光学上,蓝色是三原色,构筑出万物的立体,然受限于视野,三维空间,总有一面是人们难以窥探的,回到电影,除了母亲的内在煎熬,还有精神疾病这个社会死角。
通常来说,精神疾病的成因,涉及了社会、心理与生理三种要素,由此可知,品文的发病,如同女人的困境,也是一种身不由己。许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或是因为想不开,才结实出症状,而是环境与个人的碰撞,擦枪走火出的灵魂变形记。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日本电影《间谍之妻》,其中被关入精神病房的女主角,曾经说过「癫狂的是世界,而不是自己」。虽然,《间谍之妻》嘲讽的是盲从与民粹,但从体制面来讲,促使品文走上末路的,难道不也是从古至今的病态社会吗?
我们疯狂追寻为母则强,然后又疯狂限制女人意识的实践,换个角度,就算身心层面都有各自的脆弱因子,但我们建构出的美好乌托邦,以及深信不疑的幸福真理,不也没接住品文吗?甚至在她坠落的过程,替她加速,心寒的是,在最需要协助的时候,十几年交情的公司与同事,个个都选择放逐,让她一个人孤单沉浮。
尔后,灵魂的变形,非但引来明显的幻听,还会翻搅情绪,成天魂不守舍,想挤出一点努力,却怎么都提不起劲,就好像陷入情绪的泥沼,举步如搬石,光是点燃动机去改变,就得耗费巨量的身心资源,明明想前进,却不断被自己扯后腿。
跳出患病者本身,对于小静,品文平常也像一颗定时炸弹,急性发作时,则像怪兽,一种令人害怕的不速之客,充满着各式的猜疑、颠倒的逻辑,或是如雷一般的震怒;面对高张的情绪反应,人往往都会想逃避,甚至下意识疏离,只因心底的不安持续被勾起,只要碰面,内心的警铃就会大声敲响,鼓噪着离开。
然而,除了容易觉察的症状,思觉失调的负性症状,意即前述提到的消极状态,又会让人觉得困惑、无奈与愤怒。面对一滩死水的家人,我们很难相信,这一切会变好。慢慢地,直到某一天,耐心消磨殆尽,说出口的关心,又都变回不谅解,一针一针,刺向早被世界抛弃的品文,抑或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病人。
以此对照,多数人抱怨的体感时间过长这件事,反而是因为它要呼应,患病的日常,尤其精神疾病,本就是慢性发展的过程,有高峰,也有低谷,大多时候,都是在学习平衡与共处。所以,电影节奏的拖沓、晦涩与犹疑,都像疾病的切片,交叠出一层层的折腾,来来回回,所谓忍一时就海阔天空,不过是旁人的痴心想像。
再说,血脉相连,也不代表理所当然,真理一般的温馨如常,甚至圣人奉献,自然也是荒谬的浪漫虚构,同理病者,然后照顾自己,皆不可或缺,这一点回到母职也是。
患病者与照顾者的互相折磨,恰巧也呼应卡夫卡的《变形记》,常人视病者(非人)为怪异、诡谲,进而感到惧怕与厌恶,病者则视照顾者为压力来源,因而活得孤独、歉疚与压抑。于是,两者的关系,持续保持紧绷的张力,就好像两个人在互掐脖子,彼此把彼此,搞到双双喘不过气,而这也是为何,电影要让人深陷,绵延无穷的坐立难安,全都因为它要观影者亲身体会,被疾病穿孔的日常,如何使人焦灼。
这一项安排,正如另一部失智症电影《父亲》,看似破碎的剪辑,来到《瀑布》则是叙事氛围,实际皆是精湛的调度,旨在确保观众,能够稍微靠拢、贴近,这一座贴满荒诞标签的异度空间。
当然,精神病患者,特别是会有幻觉、妄想等症状的思觉失调,本身更像《变形记》的大虫,保有清楚的人类意识,能读懂外界的酸言酸语,但反过来,他人却无法理解病者的世界与痛苦。哑巴吃黄莲,要是长期都被当成非人来对待,病人这两字的病,终会咬杀、吞灭人的存在,抹除其中的意识,甚至灵魂的光火,好比说,要不是小静接住了母亲,品文的双眼,其装盛的就不只倦怠,还有自我的丧失与荒芜。
透过比对,即可发现,为何面对精神疾病,需要的是同理,而非同情,毕竟,可怜跟无力实际上扣合在一起,虽然能舒缓病者的难受,却无法埋入光芒。唯有同理,才是一种赋权,一方面看见病,另一方面,也同时看见人的渴望、努力、困境与积极。
整体而言,虽然《瀑布》在女性自主的实践上,再次导回主流、世俗的套路上,依赖一个好男人来解套,但撇除陈以文这一点,拉到精神康复与陪伴来说,它给出丰厚且暖心的同理,撕开虚伪的社会帆布,直视母亲、女儿还有疾病的疼痛。至此,即使没有挖掘出救赎的万灵丹,电影也让人们明白,简单的理解与让渡,就能让边缘族群,找到安全且自在的角落,至少,不用再游荡于崩溃的边界,独自塌陷。
最后,如同众人对于《阳光普照》的批判,《瀑布》也确实有相似的缺点,还是难以完全跳出男性凝视,这确实可惜,但这不代表它无法带来触动。故此,纵使《瀑布》并不完全是一部女性电影,它的深邃,依然让人惊叹与敬佩。在相爱相杀的母女情之中,看见人的困境与希望。
从《阳光普照》到《瀑布》,再从父子到母女,钟导想讲的故事,都是俗民的日常,带有一点怪诞、诡谲,甚至惊悚,却又重合了现实,埋藏着温暖,镂刻社会的幽谷,也开凿出勇气。综上所述,《瀑布》这部电影,时而俯望无常的深渊,时而仰视高挂的希望,一阖一开,缩放瞳孔,这个世界,就交错出了光影斑斓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