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除了集儒家、巫术、道术、阴阳术、诡辩术等拳术之外,还有一项拳术创造了历史记录。
这就是把女人作为政治较量重要法码的美人术。政治场、商场上,美人计古已有之,吴王之争时,越王勾践用越美人西施打入吴宫,就是美人计。然而,像《三国演义》如此大规模如此广泛如此不知羞耻地把美人特别是把自己的女儿、妹妹、乾女儿等当作政治筹码、疯狂地进行政治游戏的,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国演义》中的美人计变成各方枭雄自觉的政治权谋,因此,用「美人计」来描述,份量太轻,所以不妨称之为野心家们的美人术。无论是曹操、刘备、孙权,还是诸葛亮、关羽、张飞或是袁术、吕布、董卓等,尽管之间斗得你死我活,但其妇女观却是一致的,这就是女人只是为我所用的工具,有用的时候,它就存在;没用的时候,它就不存在。第19回写刘备的崇尚者、猎户刘安杀妻招待刘备,「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对于肉餐,刘备问:「此何肉?」刘安答:「此狼肉也。」刘备未语,饱食了一顿。第二天早晨,刘备看见一妇人被杀于厨下,臂上肉已剥去,才知道昨晚吃的是刘安妻子的肉。这才不胜伤感,挥泪上路。这个故事的象徵意蕴值得注意。在猎户刘安心目中,女人(妻子)是随时可以拿来烹食的动物。(故称妻子肉为狼肉)其实,在刘备、曹操等政治大猎户眼里,妇女早已是动物,随时都可以拿来使用、享用、吃用、利用。只是山中猎户(安)太粗鲁,而政治大猎户则全带着人的面具,吃起女人另有一番情景与风味。这就难怪刘备向曹操说起此事时,曹操并无不忍之心,只是觉得刘安堪作楷模,「操乃令孙乾以金百两往赐之」,曹操嘉奖刘安不奇怪,奇的是后人施耐庵在描写这一惨不忍闻的故事时用的全是赞美的笔触。而对杀妻宴客的血腥事实,刘备倘若真有「仁义」之心,或者真有与禽兽相区别的不忍之心,(孟子认为,人与兽之别只有「几希」,关键就在有无「不忍之心」),那他就不能不谴责刘安。刘备的「仁义」只不过是他的政治面具,而其人性深处则不把妇女当作人尊重,才是他的真实的内心。在众所周知的「赵云救阿斗」的情节中,赵云出生入死、杀出重围,固然立了首功,但糜夫人舍身保护并非亲生骨肉的阿斗,最后投井自杀,也是可歌可泣,但是,刘备见到赵云时,除了摔阿斗于地上,只顾讨好部将之外,竟然一句也不过问糜夫人的下落。中国的大男人主义加上夺取政权的政治野心,已把刘备的人性淘乾,心中哪有妻子的位置。在后来的娶孙夫人的政治戏剧中,他明知道这是政治阴谋,但他装模作样,假戏真做。如果说,周瑜是丢了夫人折了兵,那么,他是得了夫人又得地。他对孙夫人既享用又利用,也是把孙夫人当作政治马戏团的一只带桂冠的雌马。(下文再细谈)
把女人当作政治游戏中的玩物,从曹操就开始了。他为了控制汉献帝,把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均嫁给献帝做贵人。曹节立为后,曹操以岳父身份进入政权核心并控制政权。后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候”,首先是把女儿作为“敲门砖”。曹操之外,其他枭雄也相竞玩弄美人术。袁术为了拉拢吕布,提出与吕结亲,后因陈登反对而未成功,但被曹军包围时,为了求得袁术帮忙,便急着把女儿送给袁术作女媳妇。“吕布将女以绵缠身,用四色裹,负在背上,提戟上马。”袁术之子袁谭向曹投降后,曹操又“以女许谭为妻”。不管是吕布的女儿还是曹操的女儿,都不过是政治棋局中的小卒子。
把女儿当作政治交易品和敲门砖,戏剧性并不强。虽属权术,但并不精彩。《三国演义》中最精彩的真把女子当作政治大马戏团动物而上演的是貂蝉和孙夫人孙尚香。以这两位女子为主角,可看到当时的各方权术家把美人术玩到何等地步。德国着名诗人席勒写过:《阴谋与爱情》,但是,与中国演义中的“阴谋与爱情”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中国三国时代的阴谋才是真阴谋、大阴谋,是战略性的“阴谋与爱情”。需要说的是,孙夫人本是一个与政治无涉的活生生的美丽生命,只因为她的身世特别,生为王妹,因此,生死搏斗的双方,从自己的哥哥孙权和大将周瑜以及对手一方的刘备、诸葛亮都在她身上用尽心机。在他们心目中,王妹并不是一个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和选择自己的未来的自由生命,而是一个玩物,一个在政治游戏中可以利用可以制造出精彩情节和重大政治利益效果的傀儡。当时蜀、吴双方争夺的中心是荆州,一方想讨回荆州,一方想保住荆州,双方都是野心家,已没有妥协的可能。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流血的战争;一是不流血的阴谋。迫于北方曹操集团强大的压力,双方都不想战争,那就只好诉诸卑鄙的阴谋。就在这种历史场合下,一个帝王的妹妹,成为双方阴谋诡计的枢纽,一切丑恶心思都展现无馀。在东吴一方,周瑜的设计是借美人以夺江山;在刘备诸葛亮一方,则是既得江山又得美人。这是三国动乱时代最富有戏剧性的“阴谋与爱情”的故事,又是最没有人性的借“爱情”以实现阴谋的典型的权术纪录。在「玩弄女性、谋求江山」这一点上,激战双方的首领与军帅,都是一丘之貉,即都是道道地地的权术家,其区别是聪明绝顶的权术家(诸葛亮)和不够聪明的权术家(周瑜、孙权的区别)而已。在整个玩弄美人术的过程中,有一小情节很有深意。这就是政治利益闹剧发展到高峰,吴国太、乔国老在甘露寺方丈那里亲自会见“女婿”,而孙权、周瑜安排的刀斧手也已布置停当,准备一举诛杀刘备以让大戏落幕,可是,恰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云出场(揭穿刀斧手埋伏之事),刘备跪倒泣告,吴国太大怒训斥孙权,东吴的阴谋破产而告一段落。经过这场血腥的生死游戏,刘备与孙权都知道双方已不共戴天,仇恨皆在各自胸中翻滚,但彼此又都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君子、君主模样,更衣后一起来到殿后的庭院之中。先是刘备,见到庭下有一石头,他就拔起侍从者的所佩之剑,仰天祝曰:“若刘备能回荆州,成王霸之业,一剑挥石为两段。如死于此地,剑剁石不开。”说完手起剑落,火光迸溅,砍石为两段。接着,便是孙权和刘备的交会,小说继续写道:
孙权在后面看见,问曰:“玄德公如何恨此石?”玄德曰:“备年近五旬,不能为国家剿除贼党,心常自恨。今蒙国太招为女婿,此平生际遇也。恰才问天买卦,如破曹兴汉,砍断此石。今果然如此。”权暗想:“刘备莫非用此言瞒我?”亦掣剑谓玄德曰:“吾亦问天买卦,若破得曹贼,亦如此石。”却暗暗祝告曰:“若再取荆州,兴旺东吴,砍石为两半!”手起剑落,巨石亦开。至今有十字纹“恨石”当存。
孙权和刘备这两个一方霸主,口里祝告的和心里暗算的完全是两样,口里都骂着汉贼曹操,全是凛然大义,心里盘算的则是当下的最大利益所在──荆州,而且仇恨已上升到举剑剁石,以至留下“恨石”的历史物证。在这个小庭院里,两位英雄心口不一,口是心非,胸中各怀“大志”,腹中各藏杀机与不可告人的“宇宙之机”,而在小庭院之外的大庭院中,东吴的宫廷正准备一场国家级的爱侣婚礼,数日之后,刘备与孙夫人就在红灯红烛的接引之下进入洞房,在放下门帘中结束喜剧的第一幕。一种极端“恨”的生死搏斗,却被谋略家们安排在“爱”的帷幕下进行。中国权术的虚伪、黑暗与精彩,到此真可叹为观止。
在孙夫人之前,另一曲由王司徒王允导演的“阴谋与爱情”的权术大戏的主角是貂蝉。所不同的是孙夫人虽也是权术的工具,但并不自觉,也不是阴谋主体,而貂蝉则不同,她完全是自觉的工具,知道整个阴谋计划,并成为阴谋主体,在整个阴谋的实施与实现中积极主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个温柔的美丽的生命,玩起心机心术和阴谋诡计时竟如此纯熟,如此天衣无缝,以至让一个堂堂的王朝宰相董卓也死于她的股掌之中,更是令人震惊。这反映出中国权术不仅流行在上层官僚集团之中,而已也已广泛地浸入民间社会之中。貂蝉的权术游戏,是《三国演义》这部权术大全的另一重要侧面,它恰恰说明,心机权术已成为华夏民族的一种集体性格。所以我们不妨重温它的某些行为细节。
貂蝉原先不过是司徒王允家的一名歌伎,只是因为自幼选入府中,教以歌舞,才貌俱佳,王允便以亲生女儿相待,虽然出身贫贱,但在高级官僚府邸中,耳濡目染,竟也精通权术心计,所以当王允跪在她的面前请求她帮助实现分裂董、吕的离间连环之计,以杀董卓之时,这个「小女子」一点也不惊讶,更不犹豫,主人一说,她便心领神会,面对如此严酷,如此复杂的生死阴谋,她不仅没有半点惧色,而且斩钉截铁,胸中有数。她对王允说:“妾为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
决然决断地说“妾自有道理”,此言份量千钧。她的“自有道理”,虽不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却是胸中自有万千心机心术,足以对付当朝两位大人物。果然,一进入阴谋程序,她的百般手段,样样做得天衣无缝。言、说、歌、哭,喜、笑、怒、骂,全是装,全是瞒,全是骗,但样样滴水不漏,样样表演得比舞台上的戏还真切动人。无论是初见吕布时“假意欲入”、“秋波送情”,还是次日在董卓卧室窗下与吕布再见时“故蹙双眉,做忧愁不乐之态,复以香罗频拭泪眼”,还是月馀之后,董卓得了小病而吕布探望之时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还是在百官拜送董卓,车马如龙的时刻她在车上遥见吕布的“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每一个假造之情都真的让吕布心碎,非上当不可。
而在色迷吕布之后,她又亲自设计风仪亭的挑拨离间计,把董、吕逼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她先约吕布在风仪亭相会,对吕布哭诉说:“我虽非王司徒亲女,然待之如己出。自见将军,许侍箕帚,妾平生愿此矣。谁想太师起不良之心,将妾淫污。……此身已误,不得服侍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说完就往荷花池跳,假装自杀。待吕布为此感动而表示“我知汝心久,恨不能共语”,她立即抓住时机,改变口气求救说道:“妾渡日如年,愿君怜而救之”,促吕布早下决心。当吕布说“我会偷空而来,死老贼见疑,必当速去。”露出对董卓还心存惧虑,此时她立即使出激将法说:“君如此惧怕老贼,妾身无见天日之期矣”,并说:“妾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雷灌耳,谁想又受他人之制也”,言毕则泪下如雨。弄得吕布羞惭满面,落入更深的陷阱。
吕布有勇无谋,还好对付,董卓则老谋深算,让他上当更不容易,但貂蝉还是最终制他于死地。当董卓发现风仪亭私会时,先是掷戟刺吕布,后又拷问貂蝉:“汝何与吕布私通也”,单刀直入,但貂蝉不慌不忙,趁机调拨道:“妾在后园看花,吕布突至,妾见存心不良,恐为所逼,欲投池自尽,被这厮抱住”。沉着地应答。接着,老奸巨滑的董卓因受幕僚李儒的劝告,正在摇摆,便突然袭击,提问道:“我今将汝赐与吕布如何?”这个问题之下充满凶险,如果董卓的话是真的,则王允之计立即完结,如果是假,而貂蝉作出一般回应,则立即有杀身之祸,在此紧要时刻,貂蝉作出最强烈的回应,先是作“大惊”状,号淘大哭,并沉着地说出贵贱之理:“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家奴,妾宁死不辱!”说完又取壁间宝剑,作自杀状。由于假戏作得真切,董卓便慌忙夺剑,拥抱着她说:“吾戏汝”,貂蝉听见此话,便倒在董卓怀里,反守为攻,掩面大哭地凿穿董卓幕后军师:“此必李儒之计也。儒与布交厚,故设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其肉!”这一番表演,无论是口舌语言,眼泪语言,还是动作语言,全部布满杀机,可是,呈现于对手面前的则是无可怀疑的女子至情至性之状。这种漂亮的伪装,用姿色与眼泪掩盖的政治“花招”,便是权术。貂蝉的故事,是一个弱女子身带计谋,心怀杀机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历来《三国演义》的评论者都从文学描写的角度赞赏这一故事的精彩,尤其是赞赏故事主角貂蝉的有胆有识有谋有略,以至使貂蝉形象成为读者心目中的女性偶像。而没有从文化批评的角度上看到:这个女子形象,已完全抹掉自我,掏干一个女子的本真本然之性而扮演一种间谍式的角色。更没有注意到,在一个歌伎的身上,竟然也可以积累下如此成熟、如此深刻的心机手段,把人性中所有的喜笑歌哭全化为阴谋与陷阱。我们通常所说的“历史”,实际上都包括着“暂时性”(或称时代性)和“积累性”两个部分。文化历史也是如此。
这种历史主要不是写在文字上、书本上,而是体现在活人身上。貂蝉身上的文化,就是中国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她在整个“阴谋与爱情”的计谋中,能够如此随机应变,能够把身体、眼泪、言语、动作、情感全化作让敌手无可逃脱的罗网与武器,这不能不让人赞叹惊叹。惊叹不是女子如妖如怪,而是中国的权术文化竟然如此深刻地进入一个美女子的深层人性之中,以致使我们找遍世界其他女子形象,没有一个可以和貂蝉同一类型可以和貂蝉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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