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马丹
门=高天
(作者简介:家庭烹饪部一个人开了最鲁莽的火锅店,没事的时候写故事逗别人开心,逗自己开心。
)祝红玉每天早上都是四点钟起床,雷打不动。今天还不到三点,她就醒了。
醒来后,祝红玉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看到了自家阳台一根根锈迹斑斑的栏杆。她使劲眨眨眼睛,想把它们看得更清楚些。
最近不知是怎么回事,早上快醒时,总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睡在少年时练功的老房子里,那会儿也是早上四点钟就起床,每天从炕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组成房檐的一根根木头。外面同样只有一点微光,老朽的木头黑黢黢的一字排开,如果在白天看,每根圆柱状的木头侧面上,都刻着一个“福”字。
这么早起床,是为了练功。这是祝红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从十岁起,一年365天里,除非大年初一,其余每天她都会准时起床练功,这一练,就是三十六年。练功的内容是压腿、吊嗓、刀枪等等——她曾经是县京剧团的演员,行当是刀马旦。
刚才迷糊中看到的木头,顺带着又让祝红玉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练功的种种情景,那时候多么苦呀,尤其是十几岁学戏的头几年里,每天跟戏校的师姐妹们睡在一张通铺的宿舍里,白天不停地倒立、压腰、压腿、打旋子、舞枪,从四点一直到晚上七点,累得头昏眼花,又赶上七十年代,全国人民生活水平都低的很,一日三餐每顿只有一个窝头,半碗粗米粥,夜里睡觉时还要把腿扳成跟身体一条直线入睡,姑娘们经常腿疼腰疼的想掉眼泪。
那时候学戏的大多家里条件不好,祝红玉家里条件不算好也不算坏,她跟别人不一样,之所以学戏,就是看了样板戏《红灯记》,觉得李铁梅是那样英姿飒爽,虽然服装化妆都极简单,但那唱腔、亮相还是一下子就把她吸引住了。当戏校来招生时,她就第一个报了名。
入了校后才知道,京剧不只有样板戏,京剧的女角色也不只有李铁梅,至于行当,更不止有李铁梅那样只唱文戏的花旦。凭着一腔子热爱和要强的性子,她挑了最苦的刀马旦。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伤痕累累但从不间断的训练,将她变成了县剧团的台柱子,主演剧团的两出重头戏:《祝家庄》和《梁红玉》。
每当化好妆,贴上片子,扎上靠,戴上盔,再将厚底一踩,缨子枪或是马鞭这么一提,祝红玉便感觉整个神都来了。你看那亮晶晶的行头,齐整利落的大靠,头顶上灵动的野鸡翎子,往镜子里一看,活脱脱一个老天爷赏了口好饭吃的名角做派。
祝红玉无数次沉醉于自己扮相的俊美,功夫的利索,自己为什么叫祝红玉呢,那不就正是为了演《祝家庄》和《梁红玉》么,她就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扈三娘和梁红玉。
在最漂亮闪耀的日子里,祝红玉曾暗暗给自己定下目标,唱成名角,唱到北京去!
祝红玉看了看时间,三点过一点儿,还有时间再躺一会。她闭上眼睛,回忆着自己那时的时光。
大幕一拉开,锣鼓点呛呛一响,必是剧团当家红角祝红玉亮相的时刻。那时已是八十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稍有改善,对娱乐生活的需求刚开始旺盛,也正是剧团红火的时候。祝红玉清楚地记得,每当自己全副扮上踩着锣鼓点,手执缨枪脚底走着圆场出来时,底下都会响起震天响的掌声,待几个圆场走完,她往台中间一站,手一抖翎子,一挥枪,一侧脸,一个亮相出来后,呛——呛——抬!下头又必是满堂的喝彩。
刀马旦的戏,不重情节重热闹,舞刀耍枪花的戏没人不爱看,左手扔上去一枝枪,脚下再踢到左手一枝枪,再将这枝扔出去,右手再接住刚刚落下的那枝,左脚再踢上去一枝……如此直到五六枝枪同时在空中飞着,连成一个圆圈,舞的是精妙无比,看得人是眼花缭乱。这是祝红玉十几年练就的功夫,也是她能红的本领,一套枪耍下来,最后连着接住一二三四五枝全拢在手,跟着再“啪”一个亮相,那下头似乎都要沸腾了,叫好声一片连成一片。
接下来是唱,刀马旦工刀马不是难事,但既工武打,又有一口亮嗓的却极为难得,她祝红玉就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俗话说“唱、念、作、打”,京剧没了唱还能行了。祝红玉最爱扈三娘的一段唱词:
俺只见旌旗蔽日,
猛听得鼍鼓声擂,
雄也么奇才,
堪笑他飞熊谷里,
怎能够生双翅飞出重围……
多么骄傲的一个女人哪!祝红玉想,扈三娘就是她前世的一个影子,那股俏、媚、骄傲的劲儿,全都是她想拥有的,她还想生出双翅,飞出重围,走出这个剧团,成为红遍全国的大角,才不枉了此生。
每场演完后,都会有人——尤其是男青年,专门守着后台的门,等着看她一眼。他们都与她年岁相当,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点崇拜,更带着点爱慕的意思。她每次卸了妆走出后台看到他们,都会保持着微笑,或者跟他们很客气地点头,但也就是仅此而已,微笑完点过头就推上自己的大链盒,仰着脸用脚一踢车踢,骑上车就走了,头也不会回一下。
骑在大链盒上头,她总能想象的出,那几个人还在后台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骄傲的背影,可她祝红玉是下了决定要唱红全国,唱到北京去的,怎会跟一个县城里的普通青年有点什么呢。
祝红玉也不是没动过心,她又想起了他。
他也是当时每天几个去后台等他的男青年之一,细高的个子,鼻梁很高,白净皮肤,很斯文的样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的是,他总会从后面追上祝红玉,送她一本书。她记得有《演员的自我修养》,作者是一个名字很长,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外国人,还有《东方艺术》、《中国戏曲研究》等等,她全都收下了,不过她文化不高,回家翻了几页后,觉得枯燥乏味,又丢下了。
之所以愿意跟他接触,是因为他长了一双美丽的手。在他之前,她从没见过哪个男人长着那样一双漂亮的手——修长、白净,比女人的手还好看。这双手递过一本书来的时候,仿佛是崭新的书页的华丽陪衬,伴着淡淡的油墨香气,使祝红玉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就跳了一下。她太喜欢那双手了,自己的手由于长年累月地练功,早被刀枪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一层黄白色的皮覆盖在手心上,中间还永远都有几道裂纹,这致使她从来都不愿意把手露给别人。可一见他的手,她就着了迷一般,在接他递过来的书时,她甚至有一种想要握紧那双手的冲动。
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终于没忍住,握住了那双手。
他有点愕然,不过紧接着是欣喜。她们站在一起,他给她披上了他的上衣,她不住地摩娑着那双手,柔软,干净,像温暖的玉。他显然把这当作了她的示好,一直试图将手抽出来做点别的什么,可是祝红玉握的太牢了,她就是想要握住那双手,就是不想让他做其他的什么。后来他也放弃了,他们便久久地站立在一起,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两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互相攀着对方的手。
天光又比刚才亮了一点了。祝红玉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放到嘴边呵了口气,好像是要让呵气软化一下手心的老茧。直到如今,她还记得那双手被她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她将两手交叠着摩擦了几下,回味着当年那感觉,柔润,温暖,像一块玉。可惜后来,祝红玉想,后来,人生为什么要有后来呢,有后来就意味着有一些事情会有一个令人后悔的结局,而不是一直保持当时明月彩云般的美好。
后来她与他再也没有过第二次接触了,因为她回去后便觉得自己是昏了头,她一个立志要去北京成名立万的角儿,怎能沉溺于一双普通男青年的手呢,即便它们再美好,再像一块玉,与她的理想相比,也是那么的意义单薄、微不足道。于是再见到他时,她一脸的漠然,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再后来怎样,祝红玉也记不清了,反正那个人在她的生命中断了线索,只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了一双温暖的手。
祝红玉翻了个身,将手重新缩回被窝内,继续回想着。
自那次后,为了鞭策自己的理想,她愈发勤奋地练功,视周围一个个的男青年不见,除了练功和登台演戏,她的生活里简直没有其他的回忆。理所当然地,她一场比一场演得好,每在台上谢一次幕,她就感觉自己离北京近了一步。直到有一天,祝红玉往镜子里看自己时,无意中看到了眼角的几条皱纹。
那几条皱纹给一心痴迷成角的祝红玉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她拼命地舒展着眼角,想要把皱纹抹平,随后疯狂地翻查日历,在那上头,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答案,她居然已经30岁了!
30岁,祝红玉反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难怪最近来看戏的人好像没有以前多了,莫非观众也跟她一样,发现了她容颜不再美丽,腰肢不再像少女那样细软?自己仍然在这个小剧团里唱,几年来并没有哪个大团来挖过她——连市里的剧团都没有,更不要北京来的了。
对了,祝红玉甚至刚想起来,团里也很久没有进过新人,也没有排过新戏了,演出剧目仍然是她的两出主打戏,《祝家庄》和《梁红玉》。剧团里的一切,都跟她的工资一样,多年没有过变化了,另外一样没有变化的,是她仍旧单身。
跟现在的她一样。
祝红玉闭着眼,苦笑了一下,一个46岁仍旧单身未嫁过的女人,在这县城里,也就是她一个了。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早在她35岁那年,就已经在街上听过这样的议论:看见没?那人就是祝红玉,以前是那个倒闭的京剧团里的主演,曾经火过一阵子呢,就是因为火才傲的不行,以为自己是个谁,挑这挑那的不肯嫁,后来怎么样,没多长时间就没人看京剧了吧,过气不说,还没人要了,自己作的呗!
那些话一直到现在,她还能零零星星的听到一点。
天又亮了一点,快四点了。
今天之所以醒得早,是因为对祝红玉来讲,今天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她要退休了。
说是退休,其实祝红玉早就下岗了。
剧团步入90年代后一直不景气,没有新人愿意来这个小剧团工作,新剧目也就无从排起,一直演的《祝家庄》和《梁红玉》,人们也看的腻烦了,总是一样的耍枪,一样的演员,一样咿咿呀呀的唱,剧场也没再接到过维修翻新的经费,破败的戏报和发黄发旧的行头更让人对戏失了兴致,尤其家家都有了电视后,更没人看京剧了。
后来又逢国营剧团改革,团里令她们保职停薪,自谋出路,每月给几百块的保底钱,发够一定年头,可以办退休,领退休金。
祝红玉的同事纷纷转型,开始二次就业,唯独她不知道做些什么。这么多年来,除了唱戏,她没有别的任何技能,后来只能在少年宫的兴趣班里,当了一个教民乐的老师,混一口饭吃。不过每天四点钟起床练功吊嗓的习惯,她还是保留了下来,一是习惯了,二是真的丢了,她也舍不得。
四点钟了,要起床了。祝红玉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纪念自己退休。
起来后照常是练功吊嗓子,两个小时的练习后,六点钟,祝红玉开始就着朦朦亮的天光匀脸上妆。
她打开一盒一直没舍得用的粉和油彩,一笔一笔,仔细描画着眼睛、眉毛、嘴唇。勾好脸后是梳头、贴片子,梳头没人帮忙,只能就简了,勒好水纱,片子拣了最光滑的,蘸着刨花水,一片一片的贴上去,再将水钻簪花插上、偏凤戴上。接下来是扎靠,祝红玉将前一天就从箱子底翻出的戏服展开来,那上头有金线绣的盘龙五彩凤、海水江崖纹,她用手摸上去,凸起的线格楞格楞的,硬的有些划手。多年不辍的练功使祝红玉保持了依旧瘦削的身材,没费什么力气,就穿上了。当四面靠旗在祝红玉的身后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发出猎猎的声响时,她忍不住涌出了两腔热泪,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过去学戏、唱戏岁月里的那些旧事一股脑都随着抖落了出来,那些压腿下腰的日子,扳足睡的日子,一边打着旋子汗水一边从头上往下滴成一个圈的日子,刀枪磨老了手上的皮、甚至掉下来扎到脚背上的日子,是祝红玉最刻骨铭心的生命组成部分,相比起这些年在学校里教学的乏味,它们简直就是祝红玉最亲的亲人们。
祝红玉穿好厚底,戴好蝴蝶盔时,她再次往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那个人,她简直不认识了,剑眉入鬓、英气逼人,她俏、媚、傲,是大战宋江的扈三娘,是击鼓抗金的梁红玉,还是当年舞台上闪耀照人的自己。
全部收拾好后,祝红玉没有吃早饭——那是她当年唱戏时的习惯,不吃早饭直接练功,直到过午才吃。天已经全都亮了,她提着裙子,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来到大街上时,看到祝红玉的人们都惊呆了,那是谁呀,她怎么打扮成那么个样子,居然浑身粉墨地跑到大街上来了,上了年纪的人在指指点点,年轻人在笑,小孩子们在后头好奇地跟着。
祝红玉不理他们,径直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剧场。剧场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斑驳的大门上依稀还能看得见当年油彩画上去的戏报,门没有锁,反正里头一片破烂,门上贴了张纸条:招租仓库或汽车修理铺。
祝红玉手执红缨枪,推开了大门。独自一人进了里头。没有乐队,没有锣鼓点,没有剧团的同事,更没有观众。没有关系,祝红玉打算自己再来一出《祝家庄》,纪念自己退休。
呛呛呛呛呛呛呛呛——抬抬——呛……祝红玉自己念叨着节奏,开始出场、圆场、抖翎子、挥枪、侧脸、亮相……
这刀马旦的戏呀,祝红玉边演,边想起了当年师傅的话,不重情节重热闹,舞刀耍枪花的戏没人不爱看。
该耍枪了,左手扔上去一枝枪,脚下再踢到左手一枝枪,祝红玉啪的一声将枪踢了上去,未料枪在空中转了个身,竟没飞到她的左手里,而是偏了一点,掉在了台上。祝红玉怔了一下,重新踢了一枝上去,啪的一声,还是偏了一点,这时刚刚扔上去的一枝也掉了下来,直接横压在了剩余的几枝枪上,致使她一枝都没法踢上去了。
全都摆好,再来。
左手一枝枪扔上去,脚下再踢到左手一枝枪,啪的一下,枪又偏了,掉了下来。接着踢一枝上去,还是偏了,再踢上去,也偏了,啪啪几下,几枝枪还是掉了下来。
祝红玉心里发慌,再摆好,再继续。
左手一枝枪扔上去,脚下再踢到左手一枝,枪更加偏了,这次从她的脑勺后掉了下去,又踢一枝上去,离着她一米多远掉了下去,再一枝上去,所有的枪全都掉了下来……
接着又一个回合,又两个回合,又三个回合……
祝红玉疯了一般地踢着枪,没一枝能踢上去。
这样折腾了许久,祝红玉累得直喘粗气,枪们仍然凌乱地在地上躺着,再也没能在空中连成一个圆圈。
不知踢了多久,祝红玉再也支撑不住了。她颤抖着手解下靠,只穿着白色的内衫,颓然坐在了台边上。
若不是水纱勒得头皮太疼,祝红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台上坐了多长时间。那总共几十平方的长方形舞台,曾经那样熟悉,今天又是这样陌生。
摘下盔,解下水纱,撕掉了几个贴片后,祝红玉苦苦得坐在那思索,思索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前的事碎片一样一幕幕闪过,有曾经台下满堂的喝彩,有想象中北京的样子,有在后台守着过的几个男青年,有走在街上别人指指点点的流言,还有很多很多,到底哪些是她急于要想的呢,脑子里好像有一只手要伸出来,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手不像是他的手,他的手温暖,干净,像一块玉,也不像她自己的手,她自己的手粗糙,难看,手心里是一层厚厚的老皮。
就这样,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祝红玉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才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没准人生就是这样,祝红玉想,当你想做点什么时,越是用力,越做不好什么,到最后,兴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做些什么,自己不是神人,只是个戏痴子,戏疯子罢了。
她醒了醒神,捡起枪,收拾了一下残局,准备离开。
走到剧场门口时,祝红玉听到台上响起了一段老生的唱腔,唱的是武家坡,道是: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
声音老态苍凉,她回过头,台上是一个全副扮上了的老头,她认出来了,那是团长。
团长看看她,说,红玉吧,我就知道是你。
祝红玉也看看他,团长接着说,看来咱俩想到一块去了,知道吗?今天咱俩都退休。不过呀,我这嗓子,是怎么也上不去了,天天练,也没练过岁数啊。
祝红玉没说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怎么没想过呢,薛平贵与扈三娘一样,虽然都风光过,但一个离家十八年,一个被擒后嫁了个不般配的人,又何尝不是两个苦命的人。
嗯,都是苦命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