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2004年,菲利普·罗斯发表《反美阴谋》时,我没有读。作家众多,多产作家写的作品更多,罗斯的《人性的污点》我倒是认真读了,《反美阴谋》却要等十六年后,电视剧拍出以后才读。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读书,手机上读读,Kindle上读读,把书也读完了。书和电视剧,一对平行的平台同时欣赏,是2020年阅读的新常态。
这倒毫不奇怪。读、看《反美阴谋》的体验,就是几对叠加的平行线。
一、真实与虚构
《反美阴谋》最突出的,是真实和虚构的平行。
《反美阴谋》发生在1940-1942年间,菲利普·罗斯生于1933年,小说里面的菲利普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好是罗斯本人的年龄。故事里写的也是菲利普·罗斯出生的新泽西州的纽瓦克市,甚至故事里父母的名字,也是他父母的真实名字。你可以说,这部小说带有自传性。
但《反美阴谋》却又是小说,在真实的历史背景里,又在平行宇宙里演绎出一个虚构的故事。
最近参加哈佛教授丹穆若什的《八十天周游世界》的翻译活动,丹穆若什的高祖来自波兰的克拉科夫。他说,假如他的高祖没有来到美国,他的家族的去处就是奥斯维辛集中营。
菲利普·罗斯也有类似的假设:假如罗斯福没有第三次当选美国总统,假如林德伯格当选为美国总统,并且带领美国加盟希特勒为首的纳粹德国、意大利法西斯和日本的轴心国,而不是与同盟国一方的英法俄中一起作战,美国,尤其是美国犹太人,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林德伯格既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里面关于他的故事又是虚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读上海作家小白的《封锁》时,开始学会体味到其中的奥妙。从前搁置罗斯的小说,除了他写得太多以外,还觉得他太写实,尤其写的是我自以为比较熟悉的犹太中产阶级生活,读《反美阴谋》,倒是十分佩服罗斯的机巧。
罗斯本人曾经在《纽约时报书评》中写过,“反美阴谋”并不是要成为隐匿真名的政治小说(political roman à clef)。他只是想将一系列假设情节加以戏剧化,这些假设情节在美国从未发生过,但却是“别人的现实”,即欧洲犹太人的现实。他写道:“我所做的就是将历史去宿命化(defatalize)……表明历史完全有可能与现在不同,它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小说结尾,罗斯仔细地附录了书中主要人物的生平和事件,较真的读者可以查询哪些是虚构,哪些是史实。2020年的读者已经不太需要这套参考资料:经历过这几年美国的政治生活,尤其是2020年的现实以后,罗斯的虚构,已经不那么离奇了。
二、美国政治的历史与现实
由此引出另一个平行,是小说中的美国历史与眼下美国的政治现实的平行。
2004年,小说出版时,有些评论家们认为它是在讽刺小布什。评论家们当然不知道仅仅三次选举之后,美国会出现一个特朗普。和布什相比,特朗普更接近小说中的林德伯格,从成为总统的历程——意外成为候选人,大规模的竞选集会,媒体无时无刻地追逐和迷恋,到政策倾向——美国应当实行孤立主义,不要参与世界事务、承担国际义务,更不要当世界警察,而是应当建设国内经济,不必特意照顾少数民族,少数民族应当努力融入“主流”等等……越读,我就对罗斯越加敬佩,原来美国出现特朗普这样的总统并不是意外,罗斯早已经准确地预料过。
小说中的林德伯格登上总统席位,靠的就是“美国第一!”的纲领。 林德伯格接管了一个四分五裂的共和党,靠着一群顾问和政客的协助,驾驶着自己的飞机飞遍美国。在外交政策上,林德伯格认为美国正在被人利用,在利益集团的喧嚣声中,美国没有看到自己的需求,美国的多元化已经成为一个弱点,美国只有选出让世界害怕的铁腕领导者,世界才会尊重美国。你试着把这一段的林德伯格换成特朗普。
2017年1月,《纽约客》刊登了罗斯的一封电子邮件。《纽约客》问罗斯,他在《反美阴谋》中所假设的情节是否在美国已经发生。罗斯回答说:“其实,理解像查尔斯·林德伯格这个虚构的总统的选举,比理解像唐纳德·特朗普这个真实的总统还要容易一些。林德伯格尽管同情纳粹、有种族主义倾向,他毕竟还是一位伟大的航空英雄,他在1927年穿越大西洋时,表现出了超强的体格和航空天才。他有品格,有内涵,和亨利·福特一样,是当时全球范围内最著名的美国人。而特朗普只是一个骗子。描写过特朗普这种人物的美国前辈的,头一本书要算赫尔曼·梅尔维尔的《骗子》(The Confidence-Man)。《骗子》是梅尔维尔最后一部小说,它黑暗悲观、敢于创新,这本小说,完全也可以称为《骗局的艺术》(The Art of the Scam)。”罗斯这里讽刺的,自然是特朗普的书《交易的艺术》(The Art of Deal)。
罗斯评起特朗普来毫不客气:“我出生于1933年,F.D.R.罗斯福就职典礼那一年。一直到我十二岁,他都是美国总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是罗斯福民主党人。作为一个公民,我在理查德·尼克松和乔治·W.布什任职期间都发现过许多令人震惊的东西。但是,无论我觉得他们的品格或才智有多么大的局限性,他们两个都不像特朗普这样在人性上完全匮乏(humanly impoverished):特朗普对政府、历史、科学、哲学、艺术一无所知,无法表达或辨认微妙或细微差别,缺乏任何礼节,英语单词量充其量只有77个,他说的语言,与其叫英语,还不如叫混账话(Jerkish)。”
三、犹太社区里的两大阵营
这里涉及到第三个平行,犹太社区内部支持和反对林德伯格的两大阵营。一端是菲利普的父母赫尔曼和贝丝,另一端,是他的小姨伊芙琳,还有伊芙琳的未婚夫、莱昂内尔·本格尔斯多夫拉比(Rabbi Lionel Bengelsdorf)。扮演伊夫琳的是薇诺娜·赖德(Winona Ryder),九十年代如日中天的年轻女明星,彼时我刚到美国,很是迷过她一阵子。
《纯真年代》里,薇诺娜·赖德扮演的年轻本分的妻子梅忍受着丈夫对另一个女人的炽热恋情,不哭不闹、不动声色地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丹尼尔·戴-刘易斯扮演的丈夫纽兰德在终于得到社会许可、前来寻访旧人之后,却发现旧时的一切缱绻缠绵、辗转反侧都已成过往云烟,窗前飘过的身影已经不是朱丽叶,窗下抬头仰望的,也不再是青春少年罗密欧。在这场三角恋里,一直身居局外的妻子表面上是真正的赢家,实际上,她一直在那里嫉妒心碎。原来她是个薛宝钗。
而在《反美阴谋》的演员表里,薇诺娜·赖德的名字第一个出现,其实,扮演她姐姐贝丝·罗斯的佐伊·卡赞(Zoe Kazan),戏份和戏码至少都和她不相上下。两个人中,离经叛道的姐姐伊芙琳漫画化了,滑稽夸张,结局悲惨,而妹妹贝丝则循规蹈矩、心地善良、承担着家庭和社区责任,表现和表演得无懈可击,但正因为无懈可击,反而屈居其后。
两姐妹,也代表了犹太社区内平行的两极,一极是拼尽全力向“主流”靠拢,强调自己“美国性”的一面,削弱甚至否认自己犹太人的一面,支持林德伯格,也支持林德伯格和希特勒的合作;另一极则是更希望保持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有自己的社区组织、大家庭,保持自己特有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同时也希望美国社会强调人人平等的普世价值,能够帮助他们争取和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在政治上,他们支持罗斯福,也支持犹太社区出现的新闻及政治人物沃尔特·温切尔(Walter Winchell)。和林德伯格一样,温切尔实有其人,但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有一些是罗斯的演绎。
四、九岁男孩与无处不在的小说家
第四个平行:一条是九岁男孩的观察,另一条是无处不在的小说家的叙事。罗斯的大卫·吉普什系列,内森·祖克曼系列,以及美国三部曲,现在看来,各有千秋,写得还真不错,不过,和这些成年人的叙事相比,《反美阴谋》还有一个更动人的角度,就是九岁男孩菲利普的角度。这个菲利普究竟和童年时的菲利普·罗斯有多少相像之处,其实并不要紧,关键是,他的存在,尤其是他的敏感、善感、胆怯、纤细的感触和惊慌失措的观察,很好地烘托了故事的气氛。
这个普普通通的犹太四口之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罗斯着力渲染的,就是这种恐惧。母亲贝丝恐惧,因为她从小在一个白人小镇长大,她家是唯一的一家犹太人。父亲赫尔曼恐惧,因为他所受的教育不多,随时担心自己的家庭和族群会受到政府的胁迫和他人的欺压;哥哥桑迪比弟弟菲利普大四岁,他的恐惧,采取的形式是对自己的“犹太性”的蔑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这种狭隘的心态和“隔都”环境,成为普通而正常的美国人。而所有人的恐惧,都不如九岁儿童的恐惧那样触动人心最脆弱最细微之处;母亲的恐惧,父亲的恐惧,哥哥的恐惧,周围人的恐惧,从他九岁儿童似懂非懂的心灵和头脑中折射出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都像用扩大器放大了几倍,让他们所有人的恐惧,在我们面前触手可及。尤其是电视剧,从菲利普战战兢兢的眼睛里,我们更能够切身体会到他母亲和整个犹太社区、甚至所有人的恐惧。电视剧中小男孩台词不多,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一切,于是我们也什么都没有漏掉。
碰巧,同是犹太作家,同是在9·11之后写作,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特别响,非常近》也是通过一个九岁的男孩来写“大时代,大事件”,也同样是真实、虚构和玄幻互相交错。原来有些嫌罗斯的写作太像历史教材,现在发现,《反美阴谋》不仅仅是记录了历史,还记录了历史上的人,此外,还预见到了未来的历史。
五、犹太人和中国人?
还有一个平行,就是犹太人和中国人的平行。写这个平行我有些犹豫,总觉得是因为要考试了,有老师在上,标准答案里有这一条,不写上会扣分。其实,扪心自问,我觉得这个平行有些牵强顶多算半个平行吧。2020年风雨飘摇、被新冠疫情和种族抗议闹得天翻地覆,但小说里写的1940年代初已经过去了八十年,罗斯写作这部小说的2004年,也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我从去年初老家武汉封城,到3月中旬我所住的麻州发布居家令,大约一直和周围人同甘共苦同进退、共同面对的挑战太多,兼之住在地广人稀的深蓝州郊区,还真是没有切身体会到贯穿在《反美阴谋》全书中的那种由自己的种族身份而带来的恐惧和担忧。
这里面,毫无疑问,是因为犹太人在二战中的遭遇和二战之后全世界对希特勒大屠杀的反省,也因为六十年代以黑人平权引发的美国民权运动,已经将历史推进了好多步。另外,也可能是因为中国人完全在文化上与美国原来的基督教WASP文化相距甚远,少了犹太教基督教之间几千年的积怨,当然,也完全可能是因为我沾了“模范少数民族”的光而不自知。我就近目睹了乔治·弗洛伊德事件引起的和平抗议活动之后,也阅读过媒体和自媒体中一些讲述亚裔受歧视的报道或亲身经历,我能够理解甚至也能够体会到类似于罗斯书中描写的犹太社区作为少数族裔的恐惧,但没有类似的切肤之痛。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华人社区也形形色色,一极或许就有菲利普家这样忧虑恐惧的家庭,另外一极,则是对特朗普忠心耿耿的“华人川党”,他们深信,特朗普所做的一切,不仅能够使美国更加强大,也能使美国华人得到更大的利益、更高的社会地位。我和这两极都有距离——菲利普·罗斯关注的主要是犹太族群,他所反映的,却是所有弱势群体,包括移民和少数民族,在面临一个无所不能的政府或强权人物时,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担忧和恐惧。从抽象的意义上看,我认同他的态度。
我虽然也受罗斯的引导,鄙视、嘲笑伊芙琳和拉比一路趋炎附势、受宠若惊,却也不忍心对他们过于苛求和刻薄。他们对和平未尝不是真心向往,而成为一个“正常”的美国人、不必时时因为自己的宗教、肤色、性向、党派等等感到不安甚至恐惧,难道不正是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的精髓所在。就连罗斯,写着写着,也对他们渐生不忍,最后还是放了他们一码。罗斯甚至连林德伯格都放了一码。这就更说明,毕竟文人无用,哪怕在自己写的小说里,都斗不过自己笔下虚构的投机者和政治家。
这也难怪,2017年罗斯给《纽约客》的电子邮件中,表现出他对美国和美国作家的信心。罗斯已经于2010年七十七岁时已经封笔,但他认为,“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东欧的作家不同,美国作家的驾照没有被没收,他们的子女也没有被禁止上学。美国的作家没有生活在一个极权主义的警察国家中遭受奴役,而且,如果真让我们陷入那种境地也是不明智的,除非——或者直到有人真正侵犯我们的权利,并且让美国完全淹没在特朗普的谎言之河中。与此同时,我认为美国作家会继续全力利用他们的自由:随心所欲地书写自己想要书写的东西的自由、谈论政治局势的自由、按照自己的意愿组织起来的自由”。
责任编辑:于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