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灯,幕一拉,舞台上的世界就活了下来。过去的日子好像——上沾着烟灰的墙上贴着“不要谈论国事”。留长发的男人一边喂鸟一边喝茶,戴着黑色毡帽坐在柜台后面迎接来往的客人。
这里是老挝的《茶馆》。所以这是这里的第一个掌柜。
1958年,话剧《茶馆》首演,于是之饰演“做了一辈子顺民”的王利发。从那时起,他一次又一次站在舞台上,从北京一路演到欧洲,说着不同语言的观众如痴如醉,为《茶馆》,也为戏里的王掌柜。很多人说,于是之演活了王利发,使这一角色成为了不朽的经典。2009年,他荣获首届中国戏剧奖终身成就奖,被称为话剧界的“梅兰芳”。前人艺院长曹禺说过:“《茶馆》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瑰宝,而于是之则是撑持这瑰宝的平民艺术家。”可于是之总认为,他演的只是老舍笔下种种人物中的一个,还没有演得很圆满。在他的工作名片上没有任何修饰语,只有普普通通的五个大字:“演员于是之”。
壹
1956年秋天,老舍对于是之说:“我写了一个新戏,主角的台词几百句,从小演到老。”于是之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憋着劲儿要演这个“从小到老”的主角了。这个“主角”就是《茶馆》里的王掌柜。
“没有棺材,没有寿衣啊,只好给自己预备着点值钱的……”《茶馆》里最经典的一幕,是剧中常四爷、秦二爷、王利发三位老人撒着捡来的纸钱,最后只剩下王利发一人,他拿起腰带,步入内室,凄然自尽。这段戏堪称戏剧史上的绝唱,倾倒了中外无数观众。可谁能想到,在老舍一开始的剧本里,并没有这段剧情。而促成老舍修改剧本的,正是于是之。
在《茶馆》最初的剧本中,故事最后落在茶馆说书上。说书人是革命者,以说书的方式宣传革命,不幸暴露,王掌柜为了掩护革命,最终饮弹牺牲。于是之提出,希望戏的最后有一小段“几个老头话沧桑”的戏。然后王利发就拿着一个他常用的道具进屋上吊去了。老舍“嗯嗯”两声,于是之以为是不置可否的意思,说了点别的便告辞了。
不料几天以后,老舍就把新戏写出来了,不是一小段,而是王利发、秦二爷、常四爷三位老人一生掏心的话,是他们最后的倾诉,又说出了他们迟到的顿悟。这时,他们掷起满天的纸钱,仿佛在为自己,也为一个旧时代送葬……这一段戏,成为《茶馆》的“ 华彩乐段”,也在之后的几十年中,成为于是之演艺生涯中的最高峰。
贰
1992年7月16日,于是之和他主演的《茶馆》第374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人艺的舞台。
两三年前,于是之就已有上台偶尔忘词的现象,这是患老年痴呆症后的表现。那一晚,从开演前他坐在镜前慢慢化好妆、逐一摸过每件道具、扒拉过柜台上的算盘珠子起,就已经是一场不寻常的告别了。
伴着大傻杨的数来宝,大幕缓缓拉开,四十多位演员在百年老店“裕泰”里各就各位。但演着演着,于是之卡壳了,说不出台词,他望着已出场的郑榕,叫不出“常四爷”,郑榕就见他脑门上的汗,哗哗往下流。跟秦二爷一场对白,他的手是抖的,腿也在抖。
最后一幕终了,漫天的纸钱扬起,王掌柜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腰带,有些踉跄地返身走向后台,走回化妆间,险些撞在门上。那是一个老演员在告别舞台的瞬间的背影。 最后一幕,笑骂人生之后,一片寂寥。
一场悲剧就这样结束了。
舞台上幕布已合,只是台上的人不愿告别,台下的人不忍离去。谢幕时,于是之几次走向前台,向不肯停止鼓掌的观众鞠躬致意。观众喊:“于是之老师,再见了!”一位刚上初中的女孩儿用童声大喊:“王掌柜!永别了!”掌声更加热烈,于是之淌着泪走下来,一代话剧大师,就这样以一个苍老的身影谢幕。
一位观众拿着一件印有《茶馆》字样的T恤衫,请于是之写几个字,于是之提笔写下了七个字:感谢观众的宽容。
叁
于是之演了一辈子戏,也花了一辈子琢磨演戏。他生前的好友童道明曾经问他:“表演艺术家和演员这两个称谓,您更看重哪个?”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演员。”
于是之把演员的职业看得很神圣。他名片上印着的头衔是“演员”,他有本书,书名也是《演员于是之》。他在一篇题名《一个演员的独白》的文章里说,演员创造的形象应该是“可以入诗,可以入画”的形象。
评论家顾骧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要论当代话剧表演艺术家,一定要推举大师,恐非于是之不属。”然而,于是之力辞“大师”之称。他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话:“不可能大师满街走!”朋友们相聚,谈笑间戏呼他“于大师”,他总那么当真,一脸惶恐,连连摆手,口中念念有词:“别,别,别……”他不是矜持,不是故作谦虚,他是实实在在在心底不承认“大师”之说。他就是“演员”,演员于是之。
于是之曾经写过这样的一句诗:“山中除夕无别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这句诗是于是之单纯透明的注脚。只是,这种无论做人还是艺术的境界,已为我们如今的艺术所稀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