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MU5735乘客家属:
我们是MH370航班失联乘客家属,飞机坠毁消息传来,又撕开了我们那段痛苦的回忆,家属群中为东航流下的眼泪和祈福的信息一直响到半夜。
我们能够感同身受你们的悲伤和痛苦,也知道会随之而来需要面对的艰难和需求。我们要把370事发时社会对我们的关爱传递下去,也希望你们避开我们走过的弯路,最重要的是这时候你们亲人需要在一起!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私信联系我们。
MH370所有家属都愿意伸出帮助之手!
MH370乘客家属
当MH370乘客家属姜辉,看到“MU5735坠机”的新闻时,MH370的家属群已经塞满了相关消息。群里的千余名家属瞬间被拉回8年前,尘封的嚎啕声再次响起。
就此展开的群聊,因为难以抑制的悲伤时断时续,有家属说“又哭了,不行了,我得歇一歇”。“对我们而言,这不仅仅是一则新闻”,姜辉说。对于MU5735的家属正在经历的,没有人比他们更能够感同身受。
在众多群消息中,祈福是最多的,一直到凌晨都没有停止。他们希望能够为远方的人们做点什么,第二天,这样的想法被姜辉整理成文,以“MH370乘客家属”的名义,向MU5735乘客家属伸出援手。
图源:MH370乘客家属代表 姜辉个人微博
飞机一落千丈,他们有的失去孩子、有的失去父母、有的失去爱人、有的失去挚友……虽然散落在天南海北,以千差万别的姿态活着,但相似的遭遇让他们遥遥相望。
这是一个人与人互相救援的故事,也是一个将痛苦怀柔的故事。
比“给MU5735乘客家属的话”更早些时候,姜辉转发了一则网友留言:那些在等MU5735接机的人得有多心碎。“这句话一下就打到我们的心里了”,他说到。
图源:MH370乘客家属代表 姜辉个人微博
MH370上有姜辉的母亲,2022年,是他等待接机的第8年。8年前的3月8日早上,姜辉的哥哥在机场迎接旅行归来的母亲,从机场打来的电话,改变了姜辉41岁之后的人生轨迹,电话里,在长时间的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之后,哥哥说:“飞机失踪了,让家属去丽都酒店,我先赶去,你赶紧来。”
姜辉赶到的时候,酒店已经人山人海,只可容纳一百余人左右的家属区显得特别拥挤。有的家属横冲直撞而来,不知在向谁怒吼“怎么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真的吗?”有的则坐在地上,头靠着墙,目光呆滞,仿佛失去生命的活力,有的家属则直接奔房间的插座而去,为手机充电,他们不愿错过与航班上亲属第一时间联系的机会。
姜辉当时的反应则是怀疑,因为乘客名单上公布的年龄与母亲不符,他心存侥幸,“姜翠云这个名字重名的可能性很大”,便打电话给朋友,让对方帮忙查一下护照号对应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朋友拨回电话,接通后,姜辉的话卡在嗓子里,沉默很久吐出两个字“等等”,又过了半晌说“发短信”。电话挂断后,朋友的确认短信成为噩耗,“当时给我的那种感觉就是,我自己把我母亲按到了飞机上。”
他是十分克制的人,在当时的情形下,他能做到最大程度的克制便是走到一个角落,独自垂头痛哭。
时隔8年再回忆,他说,想哭的时候有人抱着、靠着,会是很大的安慰。
MH370失联后,姜辉曾长时间守着电视度日
彼时,姜辉几次向马航工作人员提出修正关于母亲的信息错误,但直到5月初家属们离开丽都酒店时,事情依然没有解决。在那段时间,关于MH370的各种信息扑朔迷离、纷繁复杂,对于家属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肯定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样。“并且,无论你是否接受,过山车都不会停”,姜辉说。
采访中,他特意提到,此时此刻MU5735乘客家属最需要的心理援助是透明的信息,用以对抗谣言,“这样即使他们要面对最坏的结果,也不用遭受像我们一样的折磨。”
一次会议结束后,姜辉是最后一位离场的家属姜辉用人间炼狱来形容那种折磨,挣扎中,一群国外空难家属来到他们身边。
2014年3月,MH370失联后不久,来自美国、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等地的空难家属,从世界的各个角落赶来,风尘仆仆。最年长的满头银发,年轻一些的也有五十多岁。他们的亲人都在过往的空难中离世,此行没有官方身份,只是代表同类。“本来是跟我们毫不相干的人,能万里迢迢来到北京,并且来得这么快,我们的心理上获得一种支撑”,姜辉说。
在当时混乱的状况下,加之语言不通,他很难记住这些远道而来的人说过些什么,但可以想起同他们坐在一起的感受,“在空难这顶帽子下,大家的命运相似,所以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大家在一块,不用说太多。”
一个多月后的2014年4月10日,MH370乘客家属委员会在丽都酒店的一间会议室里正式成立。家属们一起回顾了过去三十多天的苦难历程,为今后可能更漫长的等待和煎熬打气。
有人说,“可能这样也挺好,还给我一个希望”,然而当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后来的8年,希望也会让人绝望。
2014年4月8日凌晨0点41分,一个月前MH370起飞的时刻,家属们为家人举行祈福仪式。
MH370至今没有定论的日子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条中国人信奉的朴素逻辑成为家属们头顶的紧箍咒。
姜辉感觉自己像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谷底,“它没有最坏,它只有更坏、更坏、更坏、更坏……或者是一次次消息反转,给你拉上来一下,再往下摔你”。他希望MU5735的家属们可以早一点看到结局,因为触底之后曲线总是上升的,“这样,他们往后的日子才会慢慢好起来,不会一步一步地坏下去,坏得更深,摔得更狠,伤得更痛。”
而对于MH370的家属而言,飞机杳无音讯的8年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成为一条无形的纽带,让他们紧紧依附。
姜辉代表家属们与相关方面交涉
北京顺义空港物流园的“MH370家属支持中心”是中方家属们的固定据点。那是一栋灰色的办公楼,共有五层,站在楼下,头上不停有飞机掠过。楼内的一间办公室里,挂着一张巨幅中国地图,上面标着各个省份的MH370乘客,女的用粉色标签,男乘客用蓝色标签。
每次来开会,家属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上面的亲人。办公室里的氛围常年压抑,家属们通常会在与马航工作人员的例行交流后,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哭泣,或者彼此诉说。因而有家属说,“家属支持中心”应该改名叫“家属互相安慰中心”。
MH370家属拥抱彼此
可即便如此,家属们依旧会在被允许的时间准时聚在这里。姜辉每周五都会开车前往,顺路接上几位年长的家属。这其中叶平(化名)的身形沉重,姜辉半开玩笑地说,每次接他都要先给车胎打气。叶平回呛“你这让我怎么做人”,倒也不是真的生气。戴淑安(化名)老人也是姜辉车上的常客,她妹妹祖孙五口都在MH370上。她原本是一名退休工人,很多时候看不懂一些复杂的调查报告,但她擅长面食,所以每次都会蒸上一屉包子或饼分给家属们。
2014年底,家属们的诉求得不到满足,跟马航工作人员吵了起来,一群人在北京的冬天里站了5个小时。西北风从衣领子里灌进去,戴淑安提议大家背靠背站着,互相取暖。
姜辉靠着戴淑安,就像靠着自己的母亲。戴淑安问他有没有分到自己今天做的饼,姜辉说:“放心,我吃到了的,没吃到的话我会委屈的。”
聚餐是每次沟通会之后的固定仪式。一张大圆桌围满了家属,他们互相交换自己从各处获得的信息,争论是常有的,但大多数时候都能求同存异。说话的时候没有耽误吃饭,他们渐渐地习惯了就着饭菜谈论MH370。
吃到末尾,还会七手八脚打地包剩菜剩饭,最后一起递到要连夜返程的外地家属手中。
MH370家属们聚餐
除了聚餐,家属们也尝试过唱KTV拯救自己的心境,但几次后便作罢,因为即便他们在点歌时小心翼翼地避开母爱、父爱、爱情,唱着唱着也都变成了哭嚎。对他们而言,这已经不再是一种娱乐。
命运的巨变,让家属们相信集体的力量,他们很少单独行动。马航失联一周年前夕,一部分家属自费前往马来西亚。姜辉负责帮一些老人订票,协调签证。
来接机的马来西亚家属带着自己的一大家子,一行数十人穿着企业统一赞助的文化衫走在吉隆坡街头,男女老少混杂,像一个奇特的旅行团,只是每一个人身上都印着:祈福MH370,平安回家。
姜辉与国外家属
那一年的3月8日,刚刚过完元宵,中国的家属们合计要给当时的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送一副春联,执笔的是河北农村出来的家属栗二有,MH370上有他的儿子栗延林。“别说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姜辉说。至于春联的内容,他只记得其中有一句“鱼有七秒忆”,就再也无法回忆出更多。
采访中,他想了许久后说:“大概意思是鱼尚且有7秒记忆,人更不能忘记。”“总之,是不能忘记。”
MH370家属对彼此的称呼听来有些混乱。
比如姜辉称戴淑安“大姐”,戴淑安则称他“辉哥”;他称栗二有是“二有”,而事实上栗二有年长他16岁。
姜辉把这归结为家属们是为了寻找亲人走到一起的“后天家人”,“都是向着同一目标前进的兄弟姐妹,也就不拘泥于辈分了”。
一位长期从事空难善后工作的专家曾表示,自己从没见过哪个家庭“释怀”过,他说,“他们经历的只不过是一种常态到另一种新常态的过渡。”而这种“新常态”包括生活圈子的转移。
MH370失联后,部分家属变得不愿和之前的朋友来往。基于前半生打下的经济基础,姜辉从国企高管的位置离开,这8年,MH370就是他的事业。他几乎不参加朋友们的聚会,以前的社交也都中断。反而是戴淑安在他有需要的时候,会帮忙带孩子。
MH370失联后,姜辉(右)与家属们辗转世界各地寻找飞机的踪迹
在他曾经的世界里,充斥着财务报表和KPI,而如今,他会跟栗二有聊起庄稼地里种的黄豆和小米。一旁的其他家属起哄要去栗二有的邯郸老家收豆子,又因为不识五谷追问是几月份成熟。栗二有闻言,面部肌肉牵动嘴角扬起,但眼神中并没有多少笑意,让整个笑容显得有些怪异。
黄豆,也是家属程茴(化名)每次到家属支持中心开会的必点菜,她的丈夫没能如期回家。同桌的家属与她年纪相仿,得知她喜欢吃黄豆,便说下次从家里带点。
席间,两人突然听到餐厅领班喊:“你们吃饭去楼上吃。我再说一遍,去楼上吃。”程茴定了定神才确定领班叫的是服务员。
“我就说嘛,她能这么说乘客吗?”程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
程茴是剧组化妆师,一次沟通会前,她递给家属徐虹家(化名)一个纸袋,里面有4张胡歌签名的《琅琊榜》剧照,徐虹家的指尖从照片上划过,精致的美甲上镶着水钻,她开心地选定其中一张,放在车前挡风玻璃前。
MH370带走母亲后,徐虹家时常不知该如何自处,朋友们的过分热情和谨慎都让她无所适从,只有和家属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放松地哀乐无常。“会一起笑得很开心,也会因为一个人崩溃而大家一起崩溃掉。”
同样是失去母亲,徐虹家是为数不多目睹过姜辉崩溃的人。有一次姜辉喝多了,突然嚎啕大哭,徐虹家用“恐怖”来形容当时的场面。
2015年1月29日,马来西亚民航局局长爱兹哈尔丁宣布,推定MH370机上乘客遇难,姜辉闻讯陷入崩溃
在大多数家人心中,姜辉都是理性和乐观的代名词,但少有人知他从丽都酒店回家后,便将母亲的照片收进箱子里;别人赠送的马航歌曲CD,他压在储物箱最下方;平缓的语调总是在谈及母亲时有微妙的变化,好像与之相关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的意志。
2015年年底,姜辉接到一个求助电话,家属张丽芸(化名)在顺义空港的马航办公室高血压犯了。他第一时间在家属群发布了消息:谁在附近请帮着过去看看,老人行动不便,可能需要人背,我随后就到。
事情最终有惊无险。张丽芸的女儿刚工作不久,便搭上了MH370航班。早年离异,她独自拉扯女儿长大成材,她对姜辉说:“我活着只有一件事,把孩子找回来。”
面对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姜辉拿出手机一张接着一张翻出自己母亲的照片,他说:“之前我根本不敢看,一看就喘不过气,可现在我会经常看。阿姨,你最牵挂的是女儿,同样她最牵挂的也是你。”
张丽芸不住地落泪。后来,两人的联系便多了起来,姜辉会叮嘱她按时吃药,及时添衣,而她也会像长辈一样细细叮咛一番。
命运的阴影挥之不去,但儿子找到了母亲,母亲遇到了儿子,家属们以家人之名,抱团取暖。
曾经有一次,戴淑安像往常一样搭姜辉的便车到家属支持中心,车子开进空港园区,她对姜辉说:“等亲人回来,我们这群人也不能散,也是一家人。”
然而,日复一日地算着日子,自己的亲人却总是没能出现。8年来,他们多了成百上千个“家人”,却仍旧不知何以为家。
不久之前的3月14日,是姜辉的生日,几位要好的家属凑一起吃了顿饭。他参加过很多次家属的生日,每次到了集体唱生日歌的环节,大家都会泣不成声。所以每当他发现情绪不对,就会急忙岔开,一刀切开蛋糕,心上的伤口默契地被遮掩过去。
过完这个生日,姜辉就49岁了,头发早已花白,深褐色的老年斑也过早地爬上了他的面颊,让他本就疲惫的脸上,更加灰暗。
姜辉代表家属们与相关方面交涉
年龄的增长,让他感到焦虑。
根据马航公布的MH370航班飞机乘客人员名单显示,154名中国乘客中,约有三分之一为“80后”。飞机上有很多年轻人,抬头望的就有许多老人。家属们凑在一起,一半以上是老人,闲聊的话题是彼此的骨质疏松和腰椎间盘突出,这些姜辉都听到了心里。
这些年,姜辉有时会帮忙照顾住院的家属,有一位老人直到弥留之际,姜辉都陪伴在旁。生命最后一刻,老人还在问:“飞机找到了吗?”
“那是一种死不瞑目的绝望”,姜辉说。
参加家属们的葬礼更让他恐惧,“我害怕当我也走到这一步,MH370还没有找到,谜团还没有解开。”
2016年3月,姜辉在吉隆坡参加MH370相关活动
2014年3月8日之后,时间毫不留情地从家属们身上划过,尽管他们挽臂挺进也无法阻挡这股洪流。但时间好像又停住了,在MH370的家属群,每天早上都会看到相似的祈福:
“菩萨保佑,MH370会平安回来!早日归来!”
8年来,这样的祈福没有一天中断,在2022年3月21日之后,变成了:
“菩萨保佑,MH370会平安回来!MU5735会有奇迹!”
文中人物除姜辉、栗二有外,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