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 沈园
和许多人一样,我对“中国第一水城”绍兴市的印象也是源于鲁迅先生的文章,绍兴因鲁迅先生的文章而声名大振、驰名中外,心中自然对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孔乙己》、《社戏》、《故乡》、《祝福》、《阿Q正传》等散文、小说所描绘的绍兴有着无限的向往。
四月初,从我和爱人从上海到绍兴时,绍兴的天气温度适宜,先生文章里所描述的那醇香的黄酒、古朴的乌篷船、戴着乌毡帽的船工、喧闹的戏台、穿着长衫赊酒喝的孔乙己等人、物、景已深深在我的脑海烙下不灭的印记,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浮现。当然还有装满陆游和唐婉儿故事的沈园,下了车就从沈园开始和向先生的故里奔去。
走进沈园,就走进了陆游、唐琬那一场八百多年前的爱情,经过宫墙柳下曲曲折折的幽径,走在那一堵伤感了八百多年的诗壁前,把对爱情的叹息声留在了沈园,把对爱情的赞美诗留在了心田。
沈园。这是一座普通的宋代花园,古朴的园门上方悬挂着郭沫若题写的“沈氏园”三个字的匾额。园内绿柳依依、小桥流水、古井风荷,景是平常景,但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宋朝以来最凄美的爱情,这里因了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因了那两首传唱千古的《钗头凤》,而成为一座爱情名园。
相传,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初娶美丽温婉、才华横溢的表妹唐琬为妻,可是好景不长。周密《齐东野语》中记载:“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只因婚后无子,“弗获于其姑”,原本两情相悦,两心相通的爱人就只能相爱而不能相守,千言万语的誓言,都只能被一纸休书吹得烟消云散,从此寂寞梧桐,深锁庭院。
红尘自有痴情者。爱得缠绵,爱得幽怨的两个人始终没有逃过那一场宿命中的情伤。那是八百多年前一个艳阳高照的游春天气。美丽高贵的少妇唐琬和丈夫赵士程一起来到沈园赏花踏青。仕女如云,歌声笑浪,沈园显得格外热闹。恰好,唐琬遇到了惆怅失意,独自游园的陆游。一别数年,一对曾经的恋人偶然相逢,两人悲喜交加。唐琬谴仆人给陆游送去酒菜以示难忘之情。陆游凝视着唐琬的倩影,回想起几年前夫妻相爱的一幕一幕。椎心泣血。酒入愁肠,诗兴大发,陆游如痴如醉提笔在沈园一堵墙壁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相传,唐琬见了此词,也和了一首。不久便抑郁而死。其词云: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唐琬,这位有着花朵般容貌的才女,是多少才子们心中的梦中情人啊。她的心中,奔腾着爱情的浪花,她的心上,悬着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多少的时光,多少的泪水,都无法稀释一颗受伤的心涌出的鲜血。
世俗的偏见,封建的家长宗族观念,犹如一堵墙,永远挡在了渴望幸福的她的面前。唐琬美丽的容颜,满腹的琴棋书画,都不可抑制地飘落在了一首词中。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生死相许,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道尽了人间爱情的甘与苦。陆游一生为情所困,为爱所累。不论是对国还是对家,不能爱我所爱,爱的痛苦,始终是陆游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正是那位虎背熊腰,高吟“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陆游;正是那位壮志未酬,临终前还叮嘱儿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初嫁的唐琬如何想得到,自己以生命托付终身的表哥陆游;在抗金的战场上横刀跃马的英雄陆游;竟然违抗不了父母之命,在一纸休书上签了断送自己和妻子幸福的大名。而陆游也想不到,那一念之错,竟错成了红颜薄命,竟错成了两阙爱情悲歌《钗头凤》,竟错成了令无数后人感叹的一座爱情之园——沈园。
带着思念,带着伤感,更带着一颗悔恨的心,陆游一次一次来到沈园,一次一次地苦苦寻找表妹唐琬的幻影,沈园的宫柳、宫墙,枝枝叶叶都在发出长吁短叹,夜晚的风吹到眼前的次次都是那张惨白的休书。就着心酸,喝着苦酒的陆游在沈园深情的呼唤:表妹啊,像宋瓷一样精致的表妹,表妹啊,像梅花一样香艳的表妹,你在何方?你在何方?
《齐东野话》记载:“放翁晚年居鉴湖之三山,每入城,必登禹迹眺望沈园,不能胜情。”陆游68岁那年,重游沈园,写下了“林亭旧感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的诗句。唐琬仙逝四十年后,陆游再游沈园,这位75岁高龄的老人,心心念念的还是表妹唐琬,深情地写下了《沈园》七绝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亭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79岁时,陆游再次在梦中游沈园,作绝句二首,临去世前一年,84岁高龄的老翁陆游心中仍在怀想爱情,仍念念不忘他的表妹唐琬。他作的《春游》一绝,成了他与表妹唐琬的爱情绝唱: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园,不愧为爱情之园。泠泠清清、安安静静了八百年的沈园,在2004年的中秋月夜热闹非凡。“沈园杯”中国爱情诗词大奖赛颁奖晚会在这里举行。94岁高龄的国学大师文怀沙在沈园发表了一番感人至深的爱情宣言:“爱情是人世间最伟大情感,一个对爱情不忠贞的人也不可能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那晚的沈园啊,月光如水,树影婆娑,秋虫啁啾。沙老的声音穿过亭亭飞举的荷叶,飞过参差曲折的幽径,飞过那堵悲伤了八百年的诗壁,沙老的爱情宣言,像是注入了汩汩的新鲜血液,沈园一夜之间容光焕发。
沙老本身就是爱的使者,爱的化身,他有活屈原之美誉。他对爱的理解是从屈原开始的,是从中国古诗词开始的。那晚的沙老,成了真正的巨星,他左臂挂着银杖,右手握着话筒,灼灼目光穿过数百双注视他的眼睛,穿过沈园的一草一木。他吟诵那首陆游的《钗头凤》时,声音悲凉,凄美,字字句句寄托了对陆游的一腔深情,沙老的声音在沈园的上空久久地回荡。那一晚,沈园不再寂寞,那一晚,题壁《钗头凤》的陆游找到了知音。
绍兴古越地,自古多柔情。白娘子和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西施和范蠡,让人传颂了千百年。惟有发生在沈园的爱情,离我们的生活是那样的近,他的痛是在那个封建礼教年代里年轻人最切肤的痛。
沈园给人以太多的想象,名人和老百姓都喜欢来这里走走。在那个“祖国山河一片红”的上世纪六十年代,郭沫若先生初游沈园,他见到的是满园荒草,于是郭老感慨地写下了“宫墙柳,今乌有,沈园蜕变怀诗叟。秋风袅,晨光好,一池萍藻,草、草、草。”的诗句。郭老可能没有想到,在几十年后,绍兴人挖了荒草,栽上绿柳,种上红梅,沈园又恢复了八百多年前的模样。
沈园是美的,窄径闲池,花木扶苏,梅影点点。走进沈园,心中就被一种缠绵的情感所占领。一入沈园,大门口横卧的两块石头格外刺人的眼睛。两块石头本来是一块的,从中间劈开后又紧紧相依。石上有“断云”二字,取自陆游的诗句“断云幽梦事茫茫”,“断云”也是“断缘”的谐音。缘份天注定。婚姻的缘份是断了,可留在陆游和他的表妹唐琬之间的深深情爱是永远不会断的,不然,如何会有“错、错、错!”,“难、难、难!”怨恨的感叹。
走近孤鹤轩,心中倒开始责怪起园主人,为何取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名号,孤鹤、孤鹤,难道早就预示着不能成双么?孤鹤轩轩柱上那幅“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的对联,给游人平添了多少的伤感与叹息。
走过令陆游含泪写下“伤心桥下春波绿”的春波亭,走过“曾是惊鸿照影来”的葫芦池,再踏上曲曲折折的梅径,就来到了那堵诗壁前。黑黑短短的墙壁,密密的青苔映照着凝重的诗句,让人看了越发伤感。
因了陆游与唐琬叹息了八百多年的爱情,沈园注定与爱情无法分割。如织的游人,在这里留下寻寻觅觅的脚步,在这里发出“爱一个人好难”的叹息。唐琬何其不幸,她是一朵在青春的花季活生生地被人碾碎的爱之花,唐琬何其有幸,竟有一位表哥,在五十多年的光阴里,将她捧在心头,写在笔头,思念成灾。
走进沈园,有一个爱情之问长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之 鲁迅故里
来到先生故里大门前,墙上巨幅浮雕生动地描画出水城绍兴的浓郁风情,刻有“鲁迅故里”几个字的墙壁前,先生的大幅肖像更是引人注目,那熟悉而又清瘦的面容,以及满头直立着的短发和深邃有神的双眸,而香烟正在先生手中袅袅飘散,眼前的先生仿佛在寂静地凝思着什么,让人顿生敬意。
绍兴是先生的故乡。1881年9月25日,先生就出生在这里,一直到18岁后离开绍兴到南京求学,先生都一直在这里生活和学习,以后回故乡任教也基本上居住在这里。
到先生的故居,要走过一条条青石板路,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都是青砖、白墙、木质相结合的江南建筑,以及沿途耳边不时飘来自己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一路看到的情景让人有回到先生笔下所描绘的那个年代。
走进先生的故居,你会在肃然起敬中慢慢感受到周家曾经的辉煌。放眼望去,无论是厅堂、客房、书房,还是生活起居都是大家风范,虽然生活在这里的周家先人都已逝去,但你会在先生的故居里默默地感受如今仍然寂静地矗立在绍兴的老宅里,那些稍显残破的表面上,因先生而有了精神,有了灵魂,有了风骨。
依依不舍地从百草园出来,向东走不到300米,跨过一座小石桥就到了耳熟能详的三味书屋。三味书屋是清末绍兴城内颇负盛名的寿镜吾先生开的私塾,先生从12岁到17岁就在此读书的。书房里的物件仍然依照当年的陈列布局,室内只有几张桌椅,房内正中墙上挂有“三味书屋”的匾额和松鹿图。房柱上有一副对联:至乐无声唯孝悌,太美有味是读书。
书房的东北角有一张桌面上刻有“早”字的书桌,那是先生为了给父亲买药而迟到,被老师批评后在课桌上刻下字,告诉自己要铭记“时时早,事事早”。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在先生读过书的三味书屋停留了许久。
“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静静地凝视三味书屋,冥冥中我感到,先生在向游客诉说少年时代读书的情景。默默在心中诵读先生的文字,我悄然地离开了三味书屋。
穿过一个狭长的过道,便到了当年先生回到绍兴工作时居住的房间。这个房间虽然不向游客开放,但透过门窗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床、桌子、椅子都是木制的,地板是用石板铺就的,据说,先生的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就是在这个房间写成的。
从一条长廊经过厨房走到尽头,就到了先生笔下描述的那令人神往的百草园。
进入百草园便想起了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所描绘的:“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我在心里默诵着先生的文字,尽情想象着百草园给少年鲁迅带来的快乐。
站在那块刻有“百草园”三个醒目大字的大石头面前,环视眼前的百草园,它已经没有先生笔下描写的那么大,眼前除了短短的泥墙根和一口井、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外,已经很难找到曾经的痕迹与踪影,不由心生遗憾。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也许先生笔下的那些人物和心中的绍兴已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了,而是我们许多人的共同回忆。
到绍兴,先生在《孔乙己》里描写的孔乙己赊酒喝的咸亨酒店是要去的。
为了感受水城绍兴的魅力,我便在一个小码头选择了坐乌篷船前往咸亨酒店。在行船过程中,热心的船家不时地介绍着绍兴的风俗民情,从船家的介绍中我了解到,如今的绍兴乌篷船已成为游客观光游览的交通工具,成为了水城绍兴的旅游象征。现在到绍兴旅游的国内外游客都喜欢坐乌篷船来感受绍兴的历史文化,感受绍兴浓郁的民俗风情,感受绍兴诱人的人文和自然景观,感受绍兴原汁原味的江南水乡特色。
船在悠悠前行,尽管没有幸运的遇水上迎亲和社戏,但绍兴那扑面盈怀的水乡气息已让我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一种梦游般亲近江南的迷离况味已直透内心深处了。
乌篷船同样在一个小码头停下,与船家挥手话别后上岸,在船家的指引下,很快看到了咸亨酒店。在咸亨酒店大门前,有孔乙己的雕塑,维妙维肖。他穿着标志性长衫,手拿着一碗黄酒,酒碗旁还有一碟茴香豆。看到雕塑,我仿佛看到了孔乙己在给孩子们分发茴香豆时不断地说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情形。走进咸亨酒店,酒店正如先生小说中描述那样,依然保持着一百多年前的酒肆格局,阔排面,大开间,前厅是乌瓦粉墙,条桌板凳,留有当年风貌的柜台不时有顾客来购买黄酒和茴香豆。柜台侧面还悬挂着:“咸亨酒店,三月六日。孔乙己欠十九文钱”的牌子,让人仿佛感受到孔乙己当时的窘迫,也让人忍俊不禁。
走进咸亨酒店的后院,则是另一番景象,客人来来往往,所有的三尺桌凳,不是围着人就是坐着人,南腔北调,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真得感谢先生和他笔下的人物孔乙己,因为但凡来绍兴旅游的国内外游客都要在游程中选择到咸亨酒店喝一碗黄酒,来一碟茴香豆的,咸亨酒店生意不兴隆都不行。
从咸亨酒店出来,夜幕悄然降临,绍兴在灯火辉煌中尽展她一览无余的芳容。漫步在绍兴的街道,我细心地欣赏着这座养育了像先生这样的一代文学巨人的古城,她没有高楼如云的霸气,也没有喧嚣不停的傲气,有的是与世无争的淡泊和宁静。在淡泊和宁静中不断地流淌着水韵悠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