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片碧玉镶嵌于群山之间——我穿过蒙蒙雨雾抵达千岛湖时,宁静的气息与满眼的深绿令人深深沉醉。朋友早在湖畔迎接,看我迷离模样,说我一定已醉氧。此话有趣,但想来,也不能算假。
千岛湖森林郁郁葱葱,真乃山水秘境。水边的千岛湖镇,是淳安县城,亦是一座山城。旅人乍入此地,多有生发“小重庆”之感。又或者,认为此地与鼓浪屿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小城依山傍水,山路起起伏伏,弯弯曲曲。漫步小城,眼前常常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偷闲到骑龙巷走一走,这条巷子蜿蜒数百米,依山就势,有一百多级台阶。小巷仿佛骑在龙的脊梁上。两侧檐下,时有老妪售卖各色山货小吃,笑脸迎送,土语相谈,质朴又热情。沿此巷拾级而上,穿街过楼,颇可领略山城风情。朋友忽然问我,注意到没有,此地有一种树木特别多。经友人提示,果然发现小山城几乎遍布松树。一棵棵高大苍劲的老松树,在路边、楼角、停车场耸立,路是绕着树走,楼是依着松建。苍翠高耸入云的苍松,有时傲然屹立于停车场中间,有的巍巍乎居于路侧高崖之上。山上的居民楼亦是依山而建,奇特之处在于,譬如居民楼的东面是一楼,步入楼梯就能进楼,拐个角,到了西面,才发现居然身在此楼的三楼或四楼。这样的情形十分常见。山势起伏,落差较大,屋前屋后,已是几层楼的高差。有时身在楼中,探身一望,苍翠的大树近在眼前,那松树高达数十米,此刻你的视角居然与树梢齐平。簌簌松针,郁郁清风,风中似乎还能望到松针上垂挂的雨滴,摇摇欲坠。去居民楼中,是去拜访一位老人家。社区干部带路,在老旧的楼道中周旋而上,老人家早已迎候多时,并不宽敞的家中辟出一间专用的书房,这是老人家经年累月伏案绘图的地方。老人展开数米长卷,向我们讲述一条条街巷、一座座建筑的往事。他对于故乡的记忆,尽皆流露于笔端——那是什么样的记忆,经历六十多年反而越来越清晰:一条巷子,一座牌楼,一间商店,一个街角,甚至于一块石板、一处屋檐,都在老人家的记忆里鲜活如昨日。他的故乡,在千岛湖水下,那曾是数十万人的故乡。如今站在窗口,我们的目光越过山头,以及山头苍苍翠松,老人家指点着告诉我们某某处是水下贺城的某某街,某某街上有一家最热闹的豆腐店,豆腐店与铁匠铺的门边常有他的身影。那时候年轻,才二十出头。大水漫过,二十几年的人生足迹也被大水漫过,就此浩浩渺渺,回家的路再也无法重新踏上。现在的淳安县,从前是两个县,一是淳安,一是遂安。淳安在新安江畔,遂安在新安江支流的武强溪旁。20世纪50年代,国家决定建新安江水电站。1959年,两座老县城和茶园、港口、威坪等49个乡镇的1372个自然村沉入水底,29万人为支援建设而移居他乡。老人家用了十几年时间,趴在那张窄窄的书案上,一笔一笔,手绘出好几幅尺幅巨大的地图——《新安江水库淹没村落图》《淳安老县城(贺城)示意图》《遂安老县城狮城示意图》。当记忆按图索骥,梦中还可以返回依稀的家园。三月,千岛湖畔春风流荡。天地之间,隐隐的草木气息微妙而清芬。外地人常不太能读懂这春天的消息,唯有本地人深知,这是一个松花的季节。松花粉随风飘荡,这种淡黄色细小粉末质量极轻,每一枚花粉还携带两个膨大气囊,微微的轻风,不,甚至无风时它们也能自己飞扬起来,在天地之间飘来荡去,如风,如水,自由自在,这是一种青春的姿态。历经沧桑的松树把树深深地扎在大地上,扎根几十年、数百年,它们束缚太多,背负太重,已然无法脱离大地。但此刻,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午后,松树的花粉以另一种生命的形态肆意飞扬起来。它们挣脱了大地,挣脱了重力的束缚,挣脱了风的怀抱,无拘无束地飞扬起来。当它们飞扬的时候,作为雄配子体的花粉已然携带了完整的DNA生命信息,只要遇到合适的雌配子体,二者就结合起来,之后在某处落地,或在某一块小小的、遥远的、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上展开自己的生命旅程。在三四月,你若去千岛湖,或许会被一种奇异的景象所震撼。千岛湖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金黄的颜色,在湖面水纹平缓的作用下,形成数公里长的流波。若是夕阳西下时,湖面波光粼粼,如巨幅的油画一般流光溢彩。那流动的金黄色的油彩并非别的,而是来自千岛湖漫山遍野森林深处的松花粉。那么多的松花粉啊,涂抹在千岛湖的涟漪里。环湖崇山峻岭之巅一百多万亩的松林里,一共有多少棵松树呢?这些松树在整个春天又会飞扬起多少松花粉呢?唯树可知。鱼也可知。千岛湖的鱼很幸福,吃的天然营养品就是那松花粉。春天是湖鱼集体进补的时间,包头鱼对这种来自树梢上的美食尤其喜欢。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山里人也有把松花粉采集来做成吃的,就跟鱼一样幸福。老人家余年春,自搬迁到新的淳安县城后,有37年里一直在东风旅馆做一名前台登记员。他记得每一个春天里松花飞扬的时节,也记得故乡封存在水底的每一条街巷。在许多许多个夜晚,许多人会做一个像一粒松花粉那样的轻盈的梦,飞扬起来,飞扬起来,一直飞到千岛湖浩渺的水面,落入水中回到故乡。水面之下便是大地。透过清澈的水,你可以返回从前的街巷,返回从前的村庄,细数每一条小径每一个路口,看见每一缕炊烟和每一片屋檐。这样的梦做多了,已是老人家的余年春开始拿起笔来。作为另一种形式的故乡的游子,他要画一幅画,他要把梦中见到的老城的事物都画下来,要把所有的眷恋、所有的情感都画下来。这是一种扑向大地的姿态,这是跟过去握手言和的方式。在这样长久的画笔的倾诉里,他挣脱了重力的束缚飞扬起来,在天地之间,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里,来去自如。像一枚自由自在的松花粉。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来源:作者:周华诚